第71章 学戏子

    唐昭宣帝李柷被毒死的信息，传到洛阳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夏之交。
    是觉难告诉安童的：“老赵说，这话不能说出去，朱全忠上谥号为哀皇帝。问其他人情况，华妃和杨氏都死了，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被杀死的。敬妃还好，给了一块土地，活着的人自己养活自己，但不许离开那个地方，有当地的军士看守着。我想，他们不杀敬妃，是留着她以引出蔡王。”
    安童回来告诉慧明，虽然早在预料中，慧明听了还是很悲愤。走到生位祠前：“朱皇帝，你可做到斩尽杀绝了。”
    安童更怒火中烧：“都怪那个何太后，还有华妃，否则咱们一定能救出小皇帝和颖王，她两个或许也不会死。放心，张媛不是说了吗，朱老贼还会来洛阳，有杀他的时日。”
    “欠债总要还的，我一定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安童，你告诉觉难，上清观女道学经文是假，学红颜，做祸水是真。”
    安童说：“我懂，祸死那个篡国贼。”
    话说洛阳城有一个杏花楼，那里的头牌，名字就叫小杏花。所谓头牌，不单单年轻漂亮，风情万种，还必须吹拉弹唱俱备。
    这一天，老候来了。
    他没有穿军服，随身着一套便衣，进来先找老鸨，说要赎出小杏花。老鸨当然愿意，战争年代，动不动就是成千上万的男人死亡，剩余下太多的女人，接受她们供着吃穿食用又不负劳役。但妓女院不是难民所，得挣钱，培养头牌再出卖，是她的大生意。
    她开始喊价：“大爷，咱杏花楼的头牌可贵着哪，银子恐怕你拿不起。”
    这是激将法，先把价格抬得高高，让对方还。老候不会做生意：“你说吧，要多少钱？”
    老女人伸出一只手，还把五个手指，在老候眼前摇来晃去。老候就骂：“奶奶的，这么多银子可以买一百个女人，你打劫哪？”
    “大爷，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老人家要是见了小杏花，听她唱上一曲，才知道值不值这个价。说不上还会多赏几吊，也未可知。”
    “不要见人，就与你隔靴搔痒。”老候现学现卖，也学老鸨打价，伸出两个指头：“就这个数，不同意，我去百花楼。”
    他知道小杏花的名气，之所以不敢见，怕见了面有嘴说不清。军官不准嫖妓，这是朱全忠的死命令，尽管朱全忠本人在亳州嫖营妓，还生了一个朱友珪。关键是，今天赎的人是韩建交给的差事，韩建要的就是小杏花。他要这个女人干什么，老候不知道，如果也成了韩建的小妾，韩建会要了自己的脑袋。
    老鸨哪能容他：“不验货，怎晓得货真价实？”伸出手来就把老候朝房间里拉。都是一套做好的关目，又有几个女人来，“大爷大爷”的叫着，七推八搡，把他硬塞进去。
    门，随后就关上。
    老候几乎是被几个女人搬进来的，他挣扎着：“你，你们要干什么？”听得外面锁门的声音，还有女人的窃笑声，屋里的小杏花已经贴上来了。门显然是叫不开的，他干脆坐下，由不得偷眼一瞧，花魁的美丽实在是无与伦比。对方可能有所准备，娇声媚语地：“大爷，你怎么了，不敢看我是吗？”
    老候有点紧张，不说话。
    “累了吧，且听我给你唱一曲，前朝道家八仙吕洞宾作的诗歌。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才唱了两句，那温婉的歌喉，绕梁的余音，老候何曾体味过。他骨头都酥了，大叫着：“别唱了，别唱了，再唱我就被你斩了。你他妈哪里是二八，三八都不止。”
    女人没有隐瞒自己的年龄：“三八不好吗，男人不都喜欢熟女？年纪越大越有味，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你骨髓枯。”
    后两句也是唱出来的，接着就缠上老候的身：“大爷，你看我阿娇是徐娘半老，还是千娇百媚？”
    可能知道自己将要被赎，不愿意暴露青楼的花名，阿娇的名字或者也是假的。老候喜欢她的聪明，这也正是韩建要求的，不暴露身份。被他缠得实在不能控制：“你是千娇百媚，我是如胶似漆。他们的，老子不走了，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第二天一早，一辆马车拉到上清观。
    “大爷，不是你娶我吗，怎么把我送道观来？花大钱买了人，再送去出家，你头脑没病吧。”
    “是的，就是送你来出家的。阿娇，你现在已经被赎了身，以后就是良家妇女，要安分守己修行道法。至于谁娶你，不要问，有吃有喝饿不着就行，就是不准暴露自己的身份。”
    “为什么？自古笑贫不笑娼！”
    这个女人是韩建买来送人情的，如果知道是娼，在朱皇帝面前就失去了价值。这些，老候不知道，他只记得韩建的命令，所以没法告诉阿娇为什么。只警告她：“能有人赎你，就能有人杀你。”
    “也罢，在哪里不是活，就是没男人。”
    “不许乱说，出家人要清静无为。”
    “知道了，出来就是卖的。”
    “越说越胡话。”
    张媛来向觉难报到时，两个人之前并不认得，当然，已经听安童介绍过，知道都是同路人。觉难告诉张媛：“宣徽院让我在一柱观挑选美女道士，长得好看的也有几个，就是太正儿八经。不是道可道，非常道，就是玉皇上帝急急如律令。”
    说了，还哈哈一笑。
    张媛说：“看，来了一个有风情的，你一定满意。”
    她说的是阿娇，阿娇拿着老候给的京兆尹指令，进来拜见监院。觉难看她走路窈窕的身姿，捏着道籍册簿的兰花指，和娇嫩的语音，心里想着：“嘿，这正是我需要的。”
    阿娇刚刚还是一个妓女，转眼间就是一个入籍的道士，难道道家进人就这么简单随便？
    不，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道士，有许多程序，特别是受箓。持道教信仰的人，首先要有师承，由师傅引进道门，经过传度后，即取得由凡入圣的第一级阶梯。传度之后，有了师承、道名、字辈，再经过若干年的修炼，积功累德，才能取得授箓的资格。受箓之后，仍须考核方可升授，根据各自不同的修持，发给相应的职牒，俗称道籍或道册。《云笈七签》云：“箓生通过受箓，戒除情性，止塞愆非，制断恶根，发生道业，从凡入圣。”
    还有，道家等级划分，各个朝代不尽相同。有的分得细，有的比较笼统，比如说唐以后，所有法师都叫高功。此刻无非是乱世，一切都服从强权政治的需要，就相当于任命。包括张媛和觉难本人，她们的职牒和授位，都没有严格按照道规。
    觉难不知道阿娇的真实身份，仔细观察了几天，看她不仅步履轻盈，声音柔媚，偶尔一两句小调悦耳动听。虽然不是二八，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足以斩杀数不清的愚夫。
    满意了，但接着烦恼也来了。
    首先，阿娇吃不惯道观里的粗茶谈饭，闹着要大鱼大肉，还说特别喜欢吃狗肉。觉难哪能允许：“知道吗，道门四不吃，牛肉、乌鱼、鸿雁、狗肉。因为这四种食物，分别代表忠、孝、节、义，都是违禁品，你以后要好好学着。”
    “你不给，我自己有得吃。”
    出去一圈回来，身上又换了一套新服装，怀里揣着的是一条熟狗腿。别人在做功课，诵经，她哼着小调，掏出来就啃。有的女道看她吃，也想吃，清风就从她手中撕了一块。有的长时间守规矩，不敢闻狗肉味，明月与清风打坐在一起，就捂着鼻子。
    阿娇嘻笑着：“来，你也吃一口。”
    把狗肉朝她嘴里塞，明月坚决不吃，油渍沾得没头没脸，弄脏了好看的红裙。
    “呀，这可是上源观拿二十两银子，给咱定做的。我要你陪，要你陪。”
    阿娇哈哈大笑：“陪，还有一根肉骨头，陪给你。”说了，把吃剩下的一根狗腿骨丢过来，又砸到明月身上。
    明月不能容忍，就去向监院告状。
    觉难和慧明的想法一样，上清观的女道不是来修行，不需要规定功课。之所以布置功课，因为这是一种必须的形式，再一个，找点学业好约束人，有利于管理。包括道门四不吃，如果也放开，使道观不成为道观，就撕了朱皇帝的假面具。假戏就得真做，否则自己这个监院做不成，或者朱皇帝会另外换地方。
    至于她们能不能好好诵经，达到什么修为，都是次要的。
    明月来告状时，张媛正在这儿说功课的事：“监院大人，你让我领着她们诵经文，实在是赶鸭子上架。”
    觉难先对明月说：“放心，我一定处罚阿娇。”明月走了，她接着问张媛：“你说，阿娇是赤手空拳进的上清观，哪来那么多钱买吃买穿？”
    张媛笑着：“你傻呀，她的身子就是钱。”
    “这就对了，我也这样认为，她不是窑子里的妓女，就是大户人家出逃的小妾，穷人家没有这样的。因为是京兆尹送来的人，不做功课，偶尔出去游玩，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公然犯规，扰乱经堂，长此以往，不处罚不能服众。”
    张媛思考着：“怎么处罚呀？打，会伤着皮肉，花容月貌还要好好保养呢。撵出去，你又没有这个权。”
    觉难说：“没那么难办，我关她的禁闭。”
    “不好吧？既然是京兆尹送来的备用人选，说不上这几天朱皇帝就来，如果姓韩的点名让阿娇去侍驾，花容憔悴可就不好看了。也是一把杀人刀，还要拿她斩愚夫呢。”
    “照你这么说，只能信马由缰了？”
    “那也不行，刀，得拿在战士的手中。刚才说到做功课，这些女人哪里是诵经，五腔八调，不是哼就是唱。由此我想到一个好办法，想唱就让她们唱，把阿娇使用起来，让她教大家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这是她的拿手好戏，一旦做了，想学的人就会缠着她，她就捞不到出去赚钱。没钱，狗毛都买不来，还想吃狗腿？”
    觉难犹豫：“是一个好办法，不过，上清观女人是来修行道法的，这些都是戏子行当。这么做，东京会不会不高兴？”
    “道家的经文，咒语，都是美文。学诗学画学戏曲，前朝道门中很流行，诗人李季兰不仅诗歌写得好，尤其精通琴棋书画，人家就是长安玉真观的一个女道。刘长卿称她是女中诗豪，茶圣陆羽跟她是好朋友，晚年还被德宗皇帝赐号俊妪。有一首《八至》诗写得最好，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是一种风气，新朝没有明令禁止，可行。”
    说了，张媛还补充一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以后我们也都得学这些玩意儿的不是？”
    觉难说：“知道了。”
    张媛继续说：“你开始要想办法拘住她，又不要惹怒了她。这等人都不易得罪，困龙一旦得水，伸出巴掌就能跑马。”
    觉难不以为然地：“治人我不行，治鬼我最拿手。”
    她叫来短嘴瘦：“我这里有一份清单，你拿去宣徽院，让他们买了来。”
    短嘴瘦看了一眼：“监院，你买这么多纸墨笔砚，还有笙箫筝琴。这是要办戏班子，还是办国子监？”
    觉难斥责着她：“人都叫你短嘴瘦，我看你只有瘦，没有短嘴。以后我叫你干啥就干啥，让修道人多才多艺，岂不更好？”
    短嘴瘦点头哈腰地：“我话多，该打嘴。”
    又叫来一个能说话的长舌胖：“你现在的差事，就是想办法把阿娇留在观里，最好一步也走不出去。怎么做，那是你的事，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放心，小事一桩。”
    长舌胖心领神会，整天什么事不做，只要阿娇出观，就缠上去：“娇姑，我也要跟你学唱歌。”
    阿娇回答：“可以呀，回来我教你。”
    “不，只学唱歌不行，还要学你那举手投足，好看的动作。怎么走路，怎么说话，这也叫基本功不是？”
    “别，别，哪有学人走路的，就教你唱歌吧。”
    阿娇不知道长舌胖的特殊使命，以为她真的喜欢自己唱歌，也是技痒，或者是急于出去，暂时把她应付了，就在大厅里教。这是一首白居易的《长恨歌》，先起首两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长舌胖不是钟子期，与阿娇不是知音，听懂听不懂也胡乱地鼓着掌：“哎，好听，好听！再唱，再唱！”
    阿娇说：“你自己来一遍。”
    “我，唱歌？”
    “怎么，你不是要跟我学唱的吗？”
    “哦，对，对，我是学唱歌的。你，刚才唱的什么？”
    阿娇无奈，只有再起一遍头。长舌胖开始唱了，才吼出一句，来听歌的女道们一起捂着耳朵：“别唱了好不好，跟个驴叫似的。”她就不唱了。这些人不愿意听她的，却想听阿娇的：“可能胖子刚才没找着调门，娇姑，你再起一个头。”
    为了摆脱长舌胖，阿娇只有再接着导唱：“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轮到长舌胖了，她也模仿着阿娇的身姿，粗手翘着兰花指。老嗓子装出媚音：“吭，吭，听着，我可唱啦。”
    众人说：“罢，罢，咱们宁愿去听驴嚎。”
    长舌胖不以为耻：“猫叫猫，老驴嚎，刮锅底子、拔锯条。爱听不听！”
    学唱歌到此为止，至于学什么走路以及行为动态，那可是无休无止的事。阿娇撵不了她，也不肯教她，就躲着。这天偷偷出观，走到一处豪华的大宅院门口，长舌胖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哎哟哟，娇姑，你这一段路走得太好看了，行云流水似的。我跟在后面学，怎么也学不上，再教我一遍好吗？”
    看到自己的老相好，已经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阿娇生气：“你哪里是学什么走路，分明在跟踪我。”
    “哪里话，我跟踪你干什么，还能跟出两吊钱来？我就是在模仿古人，邯郸学步。”
    “油嘴滑舌。”
    “没错，我就是油嘴，也滑舌，要不她们都叫我长舌胖？我这长舌，可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的，短嘴瘦就不如我。”
    这句话是在威胁对方，不要做出什么事，让我说出去。阿娇知道轻重，老候警告过她，妓女身份不能暴露。虽然她不知道赎自己的是谁，但能拿出那么多银子的，一定有能力杀人。只好乖乖的回去，一门心思教学，以后也就安心了。
    当然，不安心不行，她也没了那个自由。
    长舌胖就在觉难面前炫耀：“监院大人，说说，我干得怎么样？哼，不要说是看个人，就是看只鹞子，扑腾扑腾飞上三天，我都晓得它在哪落脚。”
    “做得好，去账房领两吊钱。”
    “谢了您，以后有这好差事，再叫我。”喜欢九曲遗恨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九曲遗恨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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