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水棺

    火把插在一具金粉骸骨裸露的肩头，静默地燃烧，晃得整个祭坛更加诡异、肃杀，高深莫测。
    三人一道注视着刚刚露出的奇怪洞口——对应着“归”卦的洞口。
    张仪走到徐郎中面前，郑重地行了一个礼。“徐先生，姐姐暂且拜托您照看，晚辈下去探探。”
    徐郎中忐忑地打量着黑洞洞、阴恻恻的小口，看这架势，好像是个古代坟墓。活人钻进死人的地界，太不吉利。可事到如今，却也顾不得许多。况且四人之中，数自己体型略为富态，能不能顺利通过，还是个问题。
    “也好。你姐姐被你颠簸折腾半夜，也知道情况怎样？快去快回！”
    “谢徐先生！”
    张仪解开布绳，徐郎中帮着他将钟离春从背后放下，躺倒在祭坛边。钟离春仍旧睡熟一般，无知无觉。所幸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
    乘着徐郎中查看钟离春伤势，张仪转身从墙垣上抽出一条人体大腿骨，招呼小召将行囊中的灯油递过来，将腿骨一端蘸上灯油，就着一旁的火把点燃。
    小召嘚瑟着，看着。
    “哥……我怕，我想和你一起去。”
    “乖，照顾姐姐，哥去去就来。”
    张仪摸了把小召的脑袋，举着人骨火把，侧身钻进了小洞。
    洞中寒意森森、阴气逼人，古老的石壁却并不湿滑，倒是十分干燥。沿着一带大致呈环形的洞壁，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巷道。粗粝、坚实又相对规整。一级一级台阶，围绕成一个巨大的螺旋阵型，向下斜斜延展。
    约莫走了两个回环，坡面竟开始上升。洞壁上开始陆陆续续出现《归藏》之《易》的圆形卦象符号：
    归、藏、生、动、长、育、止、杀。毫无规则，纵横交错。
    张仪集中注意力，牢牢记住八类卦象出现的次序。
    继续再往前走了一段，一个回环、两个回环、三个回环……环环相扣，似曾相识？似乎无尽向前，又似乎在原地打转。高高低低，如此狭小的一个空间，竟能无限循环？
    难道是错觉？或者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若记得不错，已经历五次回环。张仪止住脚步，背靠洞壁仔细思索。
    八个卦象，九宫何在？中宫藏在何处？此密道就好似一个纸条旋转半周之后，再拼接而起的奇怪连环曲面，颠倒乾坤，无穷无尽。
    不仅仅是《归藏易》，此处的机关设计更要古旧，往前推导，更类似伏羲、大禹的时代……《河图》、《洛书》之中黑白点阵逆向旋转，构成交织的神秘幻方，错综莫测，魅惑人心。
    顺生逆死，陵墓之中点阵的旋转自然与阳间相反。但是，既然期待灵魂重生，那么在某一个节点，必然由阴而阳，由逆而顺。
    参（三）五以变，错综其数。张仪闭上双目，凝神静思，脑海中沿途八个卦象的杂乱排列再次与《河图》、《洛书》交错的点阵重叠。
    极可能在“生”卦的位置，可是，是哪一个回环的生卦？
    “哥……哥……喂！”
    忽然小召的声音隐约传过来，打断了沉思默想。张仪不由一惊，小召所在的方向竟然是狭窄密道的深处，按照常规，自己并未到达。
    难道又走回来了？可是一路并未发现有回转之处？难道这个隐秘的回转，就是节点所在？
    “哥！你听得见吗？姐姐还好，我已经进来啦……”
    小召等得耐不住，乘着徐郎中换药，终于擅自摸进来。
    声音竟然再次从相反的方向传过来！应该往前？还是往后？张仪不禁回忆起孙宾家族藏兵书的那个书院，那个奇妙的传声通道。
    “快回去！这里是个奇门阵，小心迷路！”张仪冲着入口方向吼了两句。
    寂静之中，小召却是楞了片刻。
    “啊？……哥，我……走太快，可是你……你怎么会在我后面呀？这到底怎么啦？”
    难道拐点就在自己和小召之间？张仪脑中灵光乍现。
    “好。妹子，继续往前，和我说话。”
    “啊？说话……说啥？”
    “说点开心的。”张仪转头朝着入口方向往回走。
    “开心的呀？哦，那就是我喜欢苏秦大哥的事情啊，三年多前啊，我才九岁，第一次见到了苏大哥……”
    “喂喂！你们干嘛都要喜欢苏大哥，不喜欢我？”
    “你呀？呵，你对我们每个女孩子都好，成天讨好这个又讨好那个。可是苏大哥呀，只喜欢墨玉一个，我们就更喜欢他啦。师姐平常教导我们，说你有问题，不正经，是个花痴，花心大萝卜，嘻嘻嘻……”
    “……我呸！”
    张仪瞧着眼前石壁，朝着镂刻其上圆形的“生”卦“呸”了一口，尽快伸手前后左右仔细试探着。往前、逆向试探扭动五次，再往后还原。
    “咔”的一声，一块与石壁浑然一体的山壁往后退去，一个不规则小门洞出现在面前。正在三环与五环的黄金比例分割处。
    小召也刚好到达，手捧着一盏锈迹斑斑的小油灯，吃惊地盯着洞口。张仪见状笑了笑。
    “哦，妹子，油灯不错啊。”
    “徐伯伯嫌我碍事，我在祭坛的墙边发现的，不然也不敢进来。我先灭了，省油。”
    “嗯，跟上哥，别掉队。”
    说话间，二人已一前一后进入洞口。人骨火把的辉映下，眼前竟然是一座巨大的青铜神树！
    巨大的神木枝枝丫丫，纵横弥漫，远近装饰着栖息枝头的太阳神鸟，充斥着整个洞壁中的空间。
    建木？还是扶桑？总之，是传说中天地未分的时代，接应灵魂升天的上古神木。此刻，在它的下方，竟忽然有依稀的光亮投过来！
    洞中难道有人？！
    “哥在前面，你隔一段，跟上。”
    张仪交代着，开始快速攀住青铜树的枝丫，往下攀爬。
    下端并没有人，和在齐国见到的二王墓一样，光亮来在石壁一处门廊遮掩下的灯盏。也许是千年不灭的人鱼油灯盏，也许是磷火灯盏，因空气进入，重新将火点极低的白磷点燃。
    洞中空间甚是宽大。从下端仰视，青铜神树巍峨、神圣，庇护着下方一具大型的青铜棺椁。在某一个方向，有一扇带着锁孔的厚重石门。两盏长明灯便点亮在石门的廊檐下。
    张仪上前推了推石门，竟是纹丝不动。既然空无一人，便可放心一半，张仪转身朝着棺椁的一头走去。
    宽大的棺椁甚是威重、沉雄，本以为墓主是东夷九族的某位首领，可面朝自己一方的棺材顶端，竟然装饰着大气浑朴的玄鸟图案！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正域彼四方。”
    一千二百年前？！难道竟是一位商代重要人物的坟墓？会是谁？为何埋葬他、期待他重生的却是九夷族？众所周知，随着商汤夷灭夏朝，东方九夷也一并被收服、与中原融合。
    张仪疑惑地再走近些。更让人惊讶的一幕出现：棺椁竟然没有盖板，其中只有明晃晃一泓清澈、幽暗、透明的液体，与最明净的湖水一般。这种葬法正是古代九夷族的丧葬方式之一，极尊贵之人才能匹配……
    再走近一些，张仪顿时惊得人骨火把“哐当”掉地上，骤然熄灭！
    “……师父？！”
    长明灯清冷、黯淡的火光中，只见一个面貌清癯、轮廓清俊的古人静静地仰卧在清水中，就如睡着了一般。此人头戴高冠，身着千年前商代的贵族服饰，神情肃穆淡漠，又透着种说不出的忧愁。
    “喂喂，师父……不是你吧？又搞什么鬼？”
    张仪悄声问道，揉揉眼睛，透过朦胧的水面再看仔细些，真是太像了。不对、不对……师父在秦国，自己和楚南已放了鸽子去寻他。而眼前，水面水体纹丝不动，这个人的确死去很久很久了。
    莫名的，好似被传染，心情竟罕见地变得低落、忧郁。没有由来，没有方向、无边无际……
    忽然，手中触摸到什么硬冷的物件，张仪忙拿起一看。四四方方、浑厚古朴，竟然是一枚印章。两寸见方，放置在停放棺椁的台基一侧。
    印章上赫然篆刻着四个气派雄浑的商代文字：商伊尹挚！
    时间好似过了无限久、其实只有一瞬。
    “尹”，国相之意。伊尹，名为伊挚，第一位有记录的道门宗师，缔造近六百年商代国祚的开国元勋！为商代的强盛立下汗马功劳，功绩超越一世帝王。其首倡天命变革，破五百年君臣之义，辅佐成汤灭夏，囚禁并教导不称职的商王太甲，共和执政，促其改恶从善，历任五代商王之师。据说死后商王沃丁以天子之礼将其葬在国都亳城之郊。
    亳城距离此处并不远，难道竟是座空墓？他的真身，竟然被九夷族秘密收葬此地？期待有一天，这位伟大睿智的先圣应劫转世，再造繁荣清明？
    难道师父会是伊尹转世？
    不会吧？太荒诞了……进入鬼谷的两年，平时瞧着师父，就是隐居深山、吃吃闲饭、管管闲事、教教弟子。可万一若真是如此，他想干什么？
    此刻，小召也爬下青铜树到达地面。
    瞧着张仪少见的惶惑痴呆表情，小召从对面好奇地凑过来，探头瞧了瞧铜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哈哈，活该！也是，老天不能总让我一个人害怕，这回轮到你害怕了吧？”
    小召瞧着水中的尸首，挤眉弄眼，笑个不停。
    张仪如梦初醒，奇怪地打量着她……这个小白眼狼，看见“师父”竟也不敬畏、悼念一番。
    “喂！傻笑什么？你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吗？”
    “哈哈……”小召靠着青铜棺材，指了指张仪。“当然啦，所以我笑死了嘛……你终于吓傻吊了吧？看见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死人，谁都想必怕得要死，天天晚上都会做噩梦吧。哈哈，我知道，转动祭坛时，你怕徐伯伯不出力，骗他说有什么灵魂转世，其实我召懂事根本就不信。好吧，看在你一路护着我的份上，我信了吧，原来是你自己转世了啦！嘻嘻嘻……竟然千辛万苦，又回到坟墓里面来……这简直太滑稽了耶！”
    张仪闻言，惊诧地转到小召所在的方向，水中的人形果然又有些不同，还真有几分像自己。
    “小家伙，你没听墨家的人讲过水体折射吗？透过水面，真相会变形。”
    “哈，狡辩，害怕就承认吧！”
    “哼，怕什么怕？你不觉得这位先辈长得很俊吗？凡是长得帅的人，都有几分相似，有什么稀奇？走开，走开。”
    张仪往一边驱赶小召，就着长明灯的冷淡微光，在另一侧的棺椁台基上搜寻。棺椁的侧面装饰着青铜雕刻的桑树枝蔓，空桑？可以证明逝者是伊尹，据说这位杰出的圣者宗师是个孤儿，最早被人在一棵桑树的树洞中发现……
    “呵呵，哥，你自我感觉还真是良好啊。长得俊又怎样？还是承认自己胆儿小吧。”
    小召瞧着张仪四面忙碌检索，抿着嘴儿继续笑，举起一枚男人手掌大小的古老物件。
    “嘻嘻，你是不是想找这个东西？承认自己胆小，我就给你。”
    物件形状修长、粗朴，好似古代的青铜钥匙，呈“王”字形。小召展示的一面正好迎着长明灯幽幽的青光。
    只见钥匙的上端粗柄上，用甲骨文中常见的字体篆刻着两个奇丽典重的字迹：有施。
    张仪呆呆地望着这两个字，机械地转头瞧着对面紧闭的石门，再探头仔细打量一番水中静默长眠的遗体。刚才没留意，遗体的一只手手心朝上，竟然握着一枚玉佩，露出一半的玉佩上，竟然也镌刻着一个清晰的“施”。
    一瞬之间，仿佛魂飞天外。
    “神猪龙，通杀夏代与八族，再造寰宇，一统华夏，不是梦想，不是一厢情愿……他们果真做到了，不，也可以说是他们两个人……竟然做到了！”
    通观全局，一代豪杰先贤的伊尹所在位置，实际上并不是正位，而是守位，为了守护一个人……
    一定是他埋葬了这个人，依凭古代的堡垒以及无与伦比的智慧设计奇局，永远地守护这个人。
    张仪脑中的思绪如电光、如流星，划越千年，飞速地闪过。
    在他死后，东夷九族之中的最奇特最坚韧的“有施”一族依照他的遗愿，秘密将他与这个人葬在一处。虽然已并入华夏，但部族保存，大仇得报，“有施”一族遵照古老的祭礼，怀着无比崇高的敬意将商代国相的相印，以及进入那道石门的钥匙一并放在他的身边。
    可是伊尹本人，因为永远无法弥补的歉疚、无奈，他选择葬在这个人门外的守位，默守恒远，永久仰望……
    “喂！哥！还不承认胆小？你不会吓得灵魂出窍了吧？喂喂……不至于吧，都吓哭啦？太稀罕了，我还没见你哭过呢，哈哈，被我抓到把柄了吧？以后可得听我的，不然我会告诉所有人，哈！”
    小召伸出手，在张仪的眼前来回摇晃。张仪入定一般，顿了片刻，好似刹那之间从一千年前那个凄凉的乱世回归眼前。
    眼前是小召的笑脸，伸手一摸，竟果然已是泪流满面。无论如何，找出路救师姐要紧，没时间多说。
    “嗯，你说中了，哥是胆小鬼，钥匙。”
    “就是嘛，给。”
    张仪接过钥匙，双手举过头顶，退后三步，双膝朝着棺椁跪下，虔诚俯首叩拜三次。
    “哥，他看上去人不错，不会缠上你的啦。害怕成这样？过于迷信了吧。”小召倚着棺材，对照着发笑。
    张仪不再答话，捧着钥匙站起身，双腿灌铅一般，朝着紧闭的石门一步步走去。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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