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午后的菩提堂静谧异常，喧嚣是人间，此处独默然。
    菩提堂内同样安静，陆澄看着了因不说话，了因反而被陆澄盯得激动起来，叫道：“小僧说的都是实情！”
    陆澄道：“澄当然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可是，这本是他人密辛，为何说与你知晓？”
    了因听他此言，反而松了一股劲，说道：“想必陆县尉也有所察觉，不然为何偏偏点出空闻师弟与师父同为丹州人士来。”
    陆澄见他反应得快，也不否认：“即便你不说，澄也会问讯这位空闻小师傅的。这本是偶得，而你所言确实意外了，你既然说出了这个秘密，那必然是因为有些缘故吧。难道这位空闻小师傅与圆识师傅有仇？”
    了因道：“空闻师弟年前来到我寺，本来在义空师叔的中草堂帮忙，可他终日心事重重的样子，义空师叔看着也很忧心，于是让我们这些与空闻师弟年纪相仿的僧人多跟他说话，本来我还以为空闻师弟是受了情伤所以才出家，结果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在了因的娓娓道来中，陆澄与陈广听到了一个关于圆识过去的故事。
    圆识俗家姓钱，本是丹州咸宁的一位普通的士子，家境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也算不愁吃穿。二十岁上父母做主娶妻刘氏，成婚三年后生一子，除却一直都没有获得去长安城考试的机会，一家人过得也还算和乐美满。然而圆识因为迟迟无法获得州县推荐资格，所以性格越来越沉默，甚至不知读书意义何在。
    而在此时，圆识接触到了佛法，他觉得佛法才是他真正想要追求的，又看到佛教祖师释迦牟尼曾经是个王子，后来也是一朝心有所感，放弃一切追寻大道，终于在菩提树下顿悟成佛，于是自己不顾父母妻儿的反对，离开家乡去了长安。圆识父母只此独生子一人，圆识走后，父亲气倒不久就去世了，而母亲则夜夜思念儿子而哭瞎了双目，只剩下圆识的妻子刘氏操持家务，不过终力有不逮，家境也一落千丈。
    空闻长大后得知父亲的所作所为以后决心到长安寻找父亲，四处打听才得知圆识在西明寺研究佛法，于是也跟着剃度出家来到了西明寺。
    陆澄听完有些唏嘘，叹气道：“所以你觉得是空闻因为圆识当年的不告而别而怨恨父亲，并因此杀了他吗？”
    了因摆手道：“阿弥陀佛，小僧不敢妄言。小僧只觉得内心愧疚不安。”
    陆澄奇道：“你为何愧疚不安？因为空闻小师傅被仇恨蒙蔽而没有起到规劝之责吗？”
    了因双手合十低头道：“小僧昨日不经意间跟空闻师弟提到平日里师父都是酉时回房，小僧一般都酉时初刻回房。可是昨日下雪看不清天色，所以比平日晚了些许，小僧不知这与师父的事是否有关，故而心怀愧疚。”
    陈广探头见了因已经出门，这才开口道：“若是了因没有撒谎，那这个空闻为了报仇千里寻父，怕不真是他筹谋的这一切？”
    陆澄摇了摇头道：“其实我倒一直在因为别的事而有些在意，昨日我们与了悟小师傅去柴房的时候，你可记得他与我们说，与他同屋的小沙弥半夜起夜的时候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了因？”
    陈广点头道：“属下也听说各大佛寺有些不传之秘，平时常人难得一见，县尉的意思是，这了因，或许拥有什么了不得的传承？”
    陆澄翻了一个白眼道：“这种话小孩子信也就罢了，你也觉得确是如此吗？”
    陈广摸了摸下颌笑道：“这不是跟县尉开个玩笑嘛，怎么可能？所以县尉怀疑了因偷溜出去别有所图？”
    陆澄招了招手，对着陈广的耳朵嘱咐了两句。陈广听了瞪大了眼睛：“县尉你认真的吗？某年纪尚轻，还没有那么，那么那个什么，倒是县尉，县尉竟然能想到那里去，怕不是？”
    陆澄懒得理他，道：“我看了因正是半大小子的模样，让你去只是一方面，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香客之中，这个范围就更广了。所以叫你悄悄去查，看看平时谁跟了因关系好，好朋友之间说什么都不为过不是吗？”
    陈广点头道：“等此间事了，某便叫手下几个兄弟去查探查探，若是有花销，县尉是不是也能，看着办办？”
    陆澄一脚踢了过去：“如果有花销，当然自行负责，又不是真的叫你去享受的，我看你怕不是还在梦中，还看着办，让你看着办！”说着又踢了陈广一脚。
    陈广向一旁跳开，笑嘻嘻地说道：“按理来说公事上您是县尉，某只是不良，但私下里，某也算县尉的半个好友，既然好友之间无话不谈，那怎么没听过县尉还去找过平康坊的娘子？”
    陆澄气血有些上涌，正要说话，便听见门口有敲门之声，当下瞪了他一眼，让门外人进来。陆澄抬头向声源处望去：这是个瘦弱的男孩子，两个肩膀瘦削地缩在一起，低着头，看起来有些怕生的模样。
    空闻走进来合十行礼道：“小僧空闻，见过陆县尉。”语毕抬起头，陆澄才看清了他的模样。空闻年岁与了因差不多大，但脸上仍带着稚气，嘴唇紧抿，眼神避开了陆澄的注视。
    陆澄道：“空闻师傅可知澄为何叫你来此？”
    空闻听闻此言仿佛吓了一跳般抖了抖，身体缩成一团，闷声道：“是与，圆识师叔的死有关吧。”
    陆澄点头道：“那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空闻突然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尖声道：“是他该死！”话音一落，眼中的泪水簌簌而下。
    时间拨回前夜。
    西明寺，对一年前的空闻来说，是一个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名字，而今他却作为僧侣进入到这座长安城中与慈恩寺起名的佛寺之中，这让他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
    佛是什么？人总说佛度众生，可是为何却独独不能度化一个我呢？每日早课，空闻在其他僧侣低头默念佛经的时候，都想要问面前的佛像这个问题。可是佛像从来不会说话，师父说，你要用心去感受，可是究竟想要感受些什么呢？想到辛劳的母亲，夜夜哭泣的祖母，他来找寻自己的亲生父亲，真的是为了质问他而来吗？
    一定是的。
    他暗自告诫自己，不然你千里迢迢究竟所求为何呢？你来到西明寺的所有意义便是圆识，这个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抛妻弃子，独自躲到这里快活的伪君子。
    他进入寺中已经月余，可是不知为何却踌躇起来，迟迟没有去找圆识对质，甚至还会刻意避着他，殊不知圆识自空闻三岁以后再未见过亲生儿子，即使见到也未必能认得出来。
    午间吃饭的时候，圆识的侍僧了因说平时圆识酉时回房，他一般酉时初刻离开，如果自己在酉时初刻之后去找圆识，是不是就没人看到了呢？空闻一直踌躇到酉时三刻，这才悄悄去了菩提院。
    外面还在下雪，空闻暗下决心，要在雪停以前回去，结果走到门口却发现菩提院正堂还亮着灯。
    空闻本想先回去一会再来，结果听到堂内有声响，忙闪身躲到殿旁的阴影中，悄悄向门口一看，原来是圆识，只见他一手将殿门关好，一手将经书护在自己怀中，大踏步地走回了东侧殿，身边并没有任何人。
    空闻看菩提院正堂熄了灯，了因所住的西偏殿也是黑的，便以为了因已经休息了，于是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圆识已经跽坐在书案旁看书，听声响以为是了因回来了，于是头也没抬地开口道：“你为我冲了茶就回去歇息吧，时候也不早了。”
    空闻听了这话，心反而一下子静了下来，定了定神，回身仔细关好殿门，径自走到圆识面前跪坐下来。圆识察觉到不对，抬头看了一眼，而后缓缓放下书，看着他微笑道：“原来是你来了。”
    空闻曾经无数次设想过与父亲见面的场景，设想很多，却没想到实际上却如此的平和，他不免有些失望，想要掷地有声地质问他，结果只徒劳地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圆识依旧慈爱地看着他，开口道：“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他也没有期待空闻的任何反馈，自顾自地开口道：“说来好笑，我已遁入空门十数年，从未梦过前尘往事，前几夜晚竟夜夜梦到你阿娘，她问我过得好不好，还说自己过得苦极了。我醒来顿觉不安，谁知今日你便找来了。”
    空闻抬头看着圆识问道：“难道你一早就知道我来了吗？”
    圆识摇了摇头，叹道：“自从我做了这样的梦，心中颇不安宁，细细想来，如今的你也该这般大了，你阿娘托梦给我难道与你有关？于是我从善广师叔那里借来了籍册，竟然真有一位跟我同籍的新入寺沙弥，我细细观察了你几日，这才确定了你便是我的儿子。可我一直不知如何面对你，结果还是你先来了。”
    空闻漠然道：“不错，是我。这么多年，你难道都没有过一丝后悔愧疚之意吗？”空闻本以为自己会很激动地大骂，结果却如此的平静，话语从他口中讲出来，如同另一个人在替他说话。
    圆识苦笑一声：“实话说，我在寺中的每一日都感到如此的自由充实，前尘往事，如同一场幻梦，已经离我而去了。”
    空闻冷笑一声，道：“可是你的前尘往事可以随风而去，但阿娘，祖父祖母却不可以。你何其自私，抛妻弃子去追求你的自由你的大道，而今你又追求得如何了呢？”
    圆识低头笑了笑，点头道：“不错，你说得对。你阿娘，祖父祖母可还好吗？”
    空闻冷哼道：“你既已将他们当做幻梦，又何必纠结他们过得好不好呢？”空闻心中的恶念在滋生，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圆识失落失态的样子，于是紧盯着圆识一眨不眨。
    没想到圆识又点了点头，低头双手合十道：“如是我闻者,谓总显己闻,传佛教者言如是事,我昔曾闻如是。没想到竟是我的儿子点破了我的业障。”
    空闻有些被激怒了，圆识不骄不躁的样子让他有些泄气，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认同。这感觉让他觉得羞耻，更觉得愧疚。
    他正要开口，却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是了因。空闻吓了一跳，却不受控制地看向圆识，而圆识也读懂了他的眼神，点了点卧榻旁的屏风。
    不知过了多久，了因似乎又走了，空闻觉得自己仿佛踩在棉花上，内心种种翻滚的心绪几乎要将他点燃：他痛恨自己的渺小，在刚才那个时刻，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向自己不称职的父亲：一个抛妻弃子的伪君子求救，羞愧几乎要将他淹没。
    空闻握紧了拳头，闭上眼睛，仔细听了听，确认了因已经离开，这才绕到屏风前，见圆识正在书案前伏案写着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向着书案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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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