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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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颖惊得合不拢嘴。入城中府衙,穿堂过室,一路的花木、水榭和桥拱,跟十多年前相差无几,也就罢了,带士衡到后院庐舍,也跟记忆里别无二致,毫不陈旧,几案床榻漆色正好,原物未动,就连帷幔的布纹,似乎也是分毫不差。
    “徐刺史真是有心,十多年,这里陈设,居然一点没变。”感慨着说。
    又一一打量回忆:“羊都督曾在此,扯开士衡衣服,让我看他伤痕,斥责我,教导我,道明我情有所钟,便要真心对待,”俯身到榻前絮絮地,“我幡然悔改了,那次等到士衡醒,但这次再怎么悔改,也还是没等到。”
    “生死事,难以强求,殿下明白就好,”徐弘跟进屋,乘机搭话,“殿下让我收罗南方医者,尤其陆氏族人,人物实多,终究渺茫,不如让府中医长一试,而且士衡这般有如丧生……”
    “他没丧生,你别推卸,”司马颖一听“医长”名号就恼火,火气上头,“医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才不让试。”
    俯身俯得覆上陆机手,无比坚信地:“定有人能救醒他,定然能找到。”
    司马颖从长袖中捉出那手,托自己手里,再仔细确认下。那手冰白冰白,却形如常人,青肿都褪去了,是这一路上仅有的、莫大的安慰,救命草似的。觉得士衡的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仅剩皮囊,玩物似的掖在怀里,用温意包裹,用极尽心爱的抚触和言语,才换回了这点安慰:他的伤在一点点好,他无生气的身体里仍有生机。
    跟在身后的徐弘有所悟,真心真意劝:“殿下别偏见,兴许齐医长就是要找的人,叫他来得段时间,要是不急,不妨先听我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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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州刺史不该是我,我不过暂代,”徐弘在外室坐下,盘腿后倒了杯水,“殿下别不信,就想想,当年羊都督麾下人才济济,为何继任者偏是我?”
    司马颖看打算长谈样,可对话头不感兴趣,只漫不经心踞坐,并没接杯:
    “灭吴战时,羊都督回朝,继他位的是度支尚书杜预,杜尚书统筹灭吴战事,使海内得一统,可惜英才早逝,徐刺史便是顶替他吧。”
    “杜尚书深谋大略,是朝臣之选,但荆州要的是将才,是能安镇一方,威震南境的人,”徐弘闷一口水,喝得促急沾了衣,“我不是顶替,是羊都督专意安排,由我接续他守荆州,为将荆州交给他心中的大将。”
    “那真猜不到。”司马颖随口。
    “是士衡的父亲,故吴大将陆抗。”徐弘正肃着。
    司马颖一口水快喷出来,他见人感慨良多,正打算坐好陪喝口水,结果呛得眼都花,闻言不可置信耸身起:
    “看你不像说笑,但都督这是存什么心,帮旧吴造反复国?”
    “是英雄相惜之心,”徐弘摇头,目光放空,“诸种往事,想殿下还记得,西陵步阐之乱,羊都督败于陆抗,他赴西陵议和,两人自此结识,之后各自保境,谨守不战,使者往来多,都督也亲自去了数次,两人两相和好的逸事,当时民间都有传闻。当年,都督当陆将军莫逆之交,可惜两人终究敌手。”
    司马颖被说得涌起回忆,他知道羊祜和陆抗议和,他曾夹在这议和里,逮机会偷见士衡。还曾装模作样献采礼,见过陆抗一面。想士衡慷慨不屈样,完全是他父亲神态,难怪羊都督会看上,还这般念念不忘。
    想着想着笑,庭院一阵风,叶哗哗卷地,就目光游到窗外,苦中作乐笑。
    “看出了吧,是都督慕陆将军风姿,愿灭吴后他归顺,以荆州赠与他,使其善治吴境,同心为一朝,”徐弘换了种神情,以苍老语调,“想还能相邀陆将军,饮酒会猎,交心谈笑。”
    司马颖明白是羊祜原话,真正的肺腑之叹,他感同身受,灭吴之战,他攻略建业,对士衡何尝不是做如此想,他费尽心机地几乎要做到,但还是失之交臂地失去了。
    “想得挺好,可惜世事浮云苍狗,白想一场,”佯狂讽笑,笑出了两行泪,“即便归顺,殊死敌对过,何尝能交心?”
    边呛笑边收回目光,发痛地望帷幔里,仍是无声无息。同样的祈盼已实现,与士衡同心为一朝了,可惜隔阂不消,隔阂得渐行渐远,以至生离死别至此。
    “不只想,都督做得妥善,诸种事交托我,眼前还能看出,他是何等地用心。”徐弘被嘲得有点不快,连连摇头,起身挟住了司马颖,指他看屋舍的里里外外。
    “这府正堂被烧,是按吴中形制改建,后院那座桥,说是吴地样式,城中建桥便都按此。府外还建了演武场,泊船所,还有这间庐舍,命我原封不动保留,等士衡随他父亲来。”
    司马颖痴笑:“是不,就差这门楣没改成陆府了。
    “屋舍而已,都督所做,比这更多,”徐弘一晒,“讲殿下关心的,士衡在朝中进路,大概也是都督嘱托过张华,若他入仕,要尽力提携他。”
    “原来如此。”司马颖打断,恍然大悟陆机与张华走得那么近,原来除了结党,还有这样深的一层缘故在。
    “还有,要说的府中医长,十五年前,从士衡身上看出注症,禀告了都督,都督留意追索,知道是家族相传的邪术,是吴帝对陆氏的忌惮,他去告诉陆抗,更留意让医长钻研,找解法治法,其中的成药,就曾送予过陆抗。”
    “殿下,十五年了,医长按都督之令,从不敢懈怠,寻遍了方药典籍、高人奇士,若士衡是此症,便没有人比他更善治。”
    司马颖被摧得动容,木然点头,点头中看到徐弘抹泪,他从眼角抹向白鬓:“都督的用心,我等守他嘱托的忠诚,殿下看到了吗,承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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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襄阳的静夜比,洛阳城另一番景象,飞矢如雨,火光烛天,宫城内外,兵甲来来往往,激战连绵。长沙王与齐王大肆火并,惊动了几乎整座城。
    太极殿尸横长阶,晋帝到底畏缩,自御座上眺望,招嵇绍上前:“朕失策了吗?可朕实在不堪受齐王辱,如同数月前不能忍赵王,是不周全,没想到如此险,长沙王如此不中用。”
    宫门还在被剁剁插上箭,宿卫已经退到殿内,死伤狼藉,灯油味混着血腥,热燥、难闻。
    嵇绍掩鼻退后,一直不言语,也不想说,他苦心奔走,想制止动乱,没料长沙王沟通上晋帝,一拍即合,难怪他区区千人敢政变,难怪他急赶去邺城邀司马颖进京。
    “早跟陛下说,以狼驱虎不可取,以齐王驱赵王,就是前车之鉴。”嵇绍克制住烦躁,拱手答晋帝话,“长沙王不是狼,但他背后的成都王是,结果,不是引狼入室,就是自求死路了。”
    像应声似的,箭矢更劲急,嗖嗖飞到,越御案而过,晋帝堪堪躲过迎面之击,失魂落魄地跌地上:
    “你依照齐王意,游说成都王回军,他不来了,才有眼前死路,朕宁愿引狼入室也好啊,大不了再一步步瓦解成都王。”
    晋帝惶急地往御座后爬,嵇绍却呆着不动,任飞箭绕身,从快闭上的门缝里望向外:
    “是,成都王南下荆州不管了,长沙王冒险起事,终究难敌齐王十万人,死路在前,陛下离开此殿,保命为上吧。”
    局势纷乱,无能为力,嵇绍轻轻闭眼,以身挡到了御座前,催晋帝走,箭刺破他衣袖,拉出血迹,而宫门猝地轰隆隆洞开。
    长沙王司马乂甲破发散,狰狞着脸带兵冲进宫。晋帝松口气爬出来,就瞧见站长沙王前的一显目悍将。
    那人高大,方面阔身,有种筋突骨暴的彪劲,擎着剑即启奏:
    “在下河间王大将张方,齐王无道,行背逆事,在下奉河间王令,攻杀齐王救驾。”
    吼声如雷,晋帝不禁身一抖,被嵇绍稳住,君臣四目相对,都满脸地惊疑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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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过惨苦,怎么能让人遭受这多。”襄阳府后院,医长捻须,摇头晃脑怨愤,正察形诊候着,就没人敢接一句。
    “是挺惨的。”司马颖被说得两眼红红,鹌鹑似的埋着头,半晌还是嗡了声。
    又不可信地问句:“何以见得?”
    “筋骨皆伤,再遭绑缚,以至风邪入百脉,周身尽痛,到痛痹不可当,惊悸妄语,”医长瞪视回去,咄咄地,断定着问,“还心气不宁,发作不断,是吗?”
    不等司马颖答,敲敲额自己叹声:“却像被什么维系,想死而不能。”
    十五年过去,本就老的医长白须蓬蓬,老态龙钟,但面露光华,问叹也中气十足,司马颖不得不去信,一时只被瞪得似悲还喜,似哭还笑:
    “我就说士衡还好,有人言他身上尸注诡异,能使人将死不死,医长既善治此症,想必你能救好他。”
    医长连连摇起头,出声发虚:“维系他的,不是那邪术,是他自己意志,或有人逼迫他,让他病笃至极,托身到那邪术。可惜这样尸居余气,如同以身献祭了,若唤不醒人,也是直死无救。”
    说着,从榻沿起身,推开帷幔走出。留司马颖满心空荡荡,忽想起士衡那天真诚着,说不想活,好生艰难,原来,自己还没有体会够其中的惨苦,士衡与死周旋,他忍耐、抵制和摆弄,他是怎样的难堪难忍——才成了眼前非生非死的样子。
    眼前,士衡是种绝无动静的状态,外界的一阵风,一线光,一时在他冷却了灰透了的脸上拂过去,微微煽动,又随即消逝,又成了绝无动静的寂然,一片死寂。
    “他意志在,要唤醒他,是吧,唤醒他,就能救他?”司马颖不忍看,去追医长,猛扯衣袖问。
    “我倾我所能,尽力,”医长拿起个针囊,沉重着,“有套针法能稍解注症,也是游历时,一位陆姓大夫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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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颖口干舌燥,没了信心,反复踱步。对唤醒人这事,早尝试过无数次,嬉笑怒骂、威逼利诱全试过,捏人眼皮,朝耳里吹气也干过,就差抓起人耸,给捏扁搓圆几番——究竟扛不住心疼,不敢试。
    无计可施之际,头哐当声,装翻了架上的筐箧,一筐骨碌碌滚地,发黄的纸张洒落出来。
    有纸正面,在日光下微微发光,司马颖过去小心捡起,一看是一张精致的人像,再一细看,就惊得两眼直突。
    画上将军,腰间羽箭,英姿跨马,毛发似随风动,酣战之态,极得神采。四周草木,也点画得萧瑟,战阵之气浮于纸上。右旁提句诗:“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1”
    ——那是士衡父亲,旧吴大将陆抗。
    司马颖认出,赶紧又拿一纸,却是江边楼阁,人物独坐,抚案沉忧,眼望远,目露山河之悲。旁右旁字迹微微发颤,写的是,“寄身虽在远,忘君岂须臾。2”
    这张陆抗,像士衡好多,司马颖摩挲着画,噗嗤笑出声,还前仰后合了下。这心思他太懂,思慕缭缭,求而不得,寄情于物,聊以慰相思。画和诗是羊都督手笔,想先人看似为国谋,实则神魂颠倒不亚于自己啊。
    拿着画走向榻:“士衡,你父亲和羊都督,相知一场,可惜终未再见,他再不能见这些画,你能睁眼,替你父亲看一看吗?”
    “士衡,先人殷殷之心,对你的期望,你忍心辜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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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曹植《白马篇》2徐干《室思》
    觉得先人很有感情,这里添点回响啥,先人感情第56、59、60、65章写的~~~~~~喜欢昆岗玉请大家收藏:(663d.com)昆岗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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