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回

    我联系到杨鹤洲颇费了一番力气。
    惠岸不待见我，我也难以接近幺儿。只是师徒一场走到这样的地步也实在是不至于，惠岸终究是退让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和我说，“金池找到了。”
    我浑身一震，“他转世如何？”
    “挺好的。平平凡凡的人家。”惠岸说着，就走了。
    我自觉地调整好心态，就去找了杨幺儿。
    杨幺儿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边上，见我前来，开心得迎上来，“姐姐。”
    杨幺儿开始和普陀山的弟子们一起修行以后，变化很明显，她说的话多了，神采也丰富了，能表达的东西也多了。
    有时候，太上老君来我落伽山和我喝茶，也能听见他夸杨幺儿——那小女娃娃，真是一个适合当医者丹师的奇才。
    杨幺儿的佛经学得一知半解，兴许说压根不感兴趣更合适一点。法术也学得不怎么样。唯有医书丹学，她尤为上心。
    不过佛门，怎么学也不至于学到医书丹学上。我常常写信给惠岸，叮嘱他万不可叫旁人再发现她这一层的能力。于是惠岸，三天两头的就罚幺儿闭门思过——说是闭门思过，却也是给了幺儿自己自学的机会。
    我也叮嘱太上老君不许和旁人说起，太上老君虽然有些不靠谱，但一向是个很有悟性的人，也能从我如此严肃的神情里知道点什么，很配合地发了个誓。上神之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杨鹤洲大概是为了避嫌，也很少见幺儿，见到如今都幺儿一下就感觉到了幺儿的变化，他有些欣喜，“想不到，你能这样养我女儿。”
    “我从前就和你说过，她心性澄明，只是未曾定性罢了，未必是坏事情。”
    “你今日主动联络我，总不会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吧？”杨鹤洲看起来似乎有些急事，单刀直入直切主题。
    “确实，若是你不方便，我们改日再说。”
    “无妨无妨。只是刚才练了功，一时有些虚弱。你大可放心说。”
    我和杨鹤洲的会面下了结界，任何法术都不可窥视，甚至任何人也看不见。杨鹤洲很清楚，否则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我会面。
    “我想问问你，你那位妻子既然是灵蛇，为何幺儿分毫灵蛇的气息都不曾沾染。”
    “……”杨鹤洲的眼皮耷拉了一下，苦笑道，“实际上，幺儿的生母并非是我那位结发妻子，她生了幺儿以后就过世了。我与她若不是因为异族身份，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
    “你那位妻子，叫什么名字？”
    “灵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灵犀。”
    我虎躯一震。
    ——猴子，假如可以，你也带我去看看花果山吧。
    ——好啊。不如就趁灵犀姐姐离开潮音岛的时候罢。
    杨鹤洲大概正沉湎于悲伤之中，并没有察觉到我那一瞬间的不自然，只是须臾反应过来，“你问这个，莫非是有消息了？”
    “是有些消息了。只是，我近日发现，还有一波人也在暗中查询灵蛇一族的下落。”
    “这群该死的。”杨鹤洲骂了几句，考虑到幺儿在，还是止住了后面的话，“这也很正常。毕竟六界之中什么人都有，盘根错杂，没有这种人，还奇怪了。”
    我点点头，“我只想确认一件事情。你说的这位灵犀，确实是你的妻子？而不是你捏造出来的谎言。”
    杨鹤洲的脸色顿时黑了，“我何必骗你，当初你的座下弟子就在我手上。我想干什么，不必找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又不是你们那劳什子佛祖。”
    其实我的心下只是感到不安而已，早就没有来怀疑，只是见杨鹤洲如此肯定的反应，我能增加一些勇气。
    “这件事情，我需要再花一些时间。”
    “只要你记得，就行了。我也寻了几万年，还是无果，倘若真的寻不到，我也不会怪你。”杨鹤洲突然看起来老了一些，我知道他是难过，默不作声退下了，把时间留给了杨鹤洲父女俩。
    孙悟空来找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这一个月来，他都安安生生守在大师兄的身边。
    大师兄不再像往日一样动不动就用紧箍咒去威胁他，而是更多了不少的信赖。我不知道这个究竟是不是两人真的化解矛盾了，毕竟两人的关系似乎都是相伴相随，各取所需的。
    大师兄要成佛，猴子也需要前程。他们相看两生厌也没办法，毕竟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猴子最近爱穿忘忧黄的禅衣，虽然没有往日红色高调，却也是很惹眼。
    他来的时候也是子夜了，我却一下就看到了他。
    “你终于来了。”
    “我要是再不来，恐怕菩萨就要用定心真言将我请来了。”
    我黯然低下头去，“你明明知道，我不会的。”
    猴子装作没听见，“你是不是找到灵蛇后人了。”
    “是。是个年轻的丫头。约莫四万岁左右。”
    猴子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正是这个年岁。那她人在何处？”
    “暂且不能告诉你。”
    猴子也很明白原因，交易到底是交易，“她可安好？”
    “很好。待到你们顺利历劫，我自然会完完整整将她交给你。”
    猴子点点头，“菩萨没别的事，老孙就回去了。万一有妖邪半夜来，可不是这么好找人的。”
    “我近日来，总是在做梦。梦境真实，就好像曾经发生过一样。”
    我看见猴子的神情有了些松动，却还是恢复原状，“你梦见了什么？”
    “潮音岛。花果山。灵犀。”
    猴子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呢？”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曾经有位故友，乃是灵蛇一族的，可是这位叫灵犀的？”
    猴子没说是不是，只是还处于木讷之中，“你还梦见了什么？”
    “如你那日所料，梦见了一些法术。醒来后练了练，竟然都用得得心应手。”
    猴子抿了抿唇，“那就好。”
    “你还希望我梦见什么？”我站起身，朝着猴子走去。
    竹林里只留了几盏灯，略显昏暗，我知道猴子火眼金睛是不怕这点黑暗的。可是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始终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猴子不动声色退了一步，故作镇定，“菩萨要找到遗失的记忆，看来重登巅峰，也指日可待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梦见你？”
    我直视着他，他直面我的锋芒，略为一愣，很快又巧妙地移开话题，“要菩萨梦见我什么？再想办法梦里面折磨报复我？”
    我失笑了，“你还在装。”
    猴子的眼眸垂了垂，“菩萨今晚是不是吃错药了。火华果才治火毒。”
    “我没有吃错药。”我强硬地打断他的话，毫不掩饰地仰着头看他，“你接近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你装作和我不认识？”
    猴子哈哈大笑，“菩萨，你近日是不是话本子看多了，”他略微低下头，眼睛毫不避讳地对着我，“老孙和菩萨曾经素不相识，也不想相识。”
    “娘娘曾经也说了，我只是要长生不老，勾去生死簿，大闹天宫，全都是我的计划。接近你，自然是为了赚一个好前程。”
    猴子的金眸泛着微光，眼底隐隐的怒意一览无余，他勾唇，语气低沉，微弱地烛火夜明珠的溪水反光打在他刚毅的脸上，有如烛火冷照山壁。我突然感觉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动，面目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你……花果山，我那一天也才刚刚知道。”
    “是吗？”猴子嘲讽地撇了撇嘴，“那你为什么不作为，由着乙女跪了一晚上，都不肯出手帮忙？”他逼近我一步，“我知道，为正果，为了功德圆满，可对？”
    我沉默，承认猴子句句属实。
    猴子低低地又笑了两声，“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很多东西，早就不一样了。”
    我感觉到心口更加难受，有什么东西，在吞噬着心脏。
    “你不愿意说，我总会知道的。”
    “是啊。那你何必问我呢？”猴子又是轻笑了两声，他偏着头，大半的脸都在暗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
    “你会后悔的……”
    猴子大概是被我的哭腔吓了一跳，不过瞬间又恢复了过来，他附在我耳边，说，“我已经后悔了。”
    我的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浑身不停地在颤抖，我想控制，却感觉浑身都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麻麻辣辣的感觉遍布全身，好像灵魂出窍一样。
    “阿音。”猴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语气也软了不少，“兴许——”
    兴许什么？
    猴子还是没有说，他转过身去，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点回头的意思。
    这种奇怪的感觉一直到第二天，也没有见好。我无论怎么做，都提不起任何精神来。
    奷婳和龙女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只是不停地和我搭话。
    “娘娘，您看，这月令花在人间开的，竟然和天界的不一样！”
    紫竹林的水榭边上，我沿着潭水种了一些月令花。月令花在天庭的时候是蓝色的，在人间却变得有些不同，有些偏紫，有些偏红。五光十色聚成一簇簇的，十分好看。
    我笑着，可是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却又一次决堤了。
    月令花，月令花，
    我想起了当年陪我在天界的月令殿种月令花的人，自然也想起，他轻轻抱着我，和我说，“阿音，我替你守护他。”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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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