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寒食忆旧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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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岳青澜现在还活着,也只是刚迎来第二个本命年,而他去世时仅走过短短二十二个春秋。不过岳青澜名扬西鉴,却已达十余年了。
    他两岁识字,三岁能读诗文,五岁便过目不忘。不到八岁的某日,岳青澜与父亲岳慎云在河边散步,见阁前一丛梅树已残,脱口吟道:“香消金玉阁,色断水晶坛。寂寞春江渚,盈盈待岁寒。”岳慎云万分惊喜,从此对这唯一的儿子更是悉心培养。不出一年,岳青澜的才名就在城里传开了。
    九岁时岳青澜随父亲迁官进京。一年后的初秋,文华殿大学士马宗滢心血来潮,发出邀帖,将西鉴十六岁以下、才名初具的少俊集于江边的天心楼予以品藻。时年十岁的岳青澜便是应邀者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十岁的岳青澜,眉目殊秀,文静聪华。临窗而坐,面对一席比他高出一头还多的同伴显得不卑不亢,超越年龄的风范一来就引起了马宗滢的注意。两轮有关对仗和四书的普通考较后,马宗滢抛出了真正的题目——以“乾坤虚实”为主题各抒己见。
    诸生蹙眉构思,交头接耳。马宗滢悄悄巡视,座中唯有岳青澜气定神闲,也不去问谁,像是已成竹在胸。正欲点他,不料却被御史中丞蒋豫敏的孙子、十二岁的蒋子新抢了先。他脆声说道:“马大人,我先来:乾圆而坤方,实露而虚藏。可效贤隐,不居乱邦。”
    马宗滢打量眼前这个目透灵光却又稚气未脱的少年,笑道:“原来是蒋公子拔得头筹。嗯,虽然略显直白,倒也工整大气。也算难得了。”
    话音刚落,西座传来铿锵语声:“上下四方,往古来今。既判黑白,亦分浊清。乾纲若实,坤策类虚。体理相和,万物权舆。”
    马宗滢诧异地望去,原来是太常寺少卿范知微的次子范书宁,也不过十三四岁,眉谦目和,一身蓝衣飘飘,隐然已有儒士之风。赞道:“范公子年纪轻轻,胸中已具境界。若能加以磨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范书宁微笑道:“马伯伯过奖,不过是比诸弟年长几岁罢了。”
    其余少年听闻范书宁之辞也俱投以佩服的目光,甚或连声赞羡。唯有岳青澜不动声色,极目楼前江流,似乎并不在意。
    窗外,五色雀屏自穹庭垂下,黯淡扁日的光潮,一江银浪逐涌于天际。江岸仄长,纤身巨羽的芦苇联成黄绿毡子,刷刷一起,是昂然的东眺,一落,是绵静的蓄势。杨柳、红蓼与鸢尾,倩影投水轻曳,风抚而低喟。
    马宗滢见岳青澜遥望江天出神,遂问道:“岳小公子可有话要说?”岳青澜收回视线,瞥了一眼范书宁:“范兄之说虽看似有理,但都是些陈词旧调,没什么意趣。”
    “呵呵,那你有什么新鲜之言?”
    岳青澜乃道:“若晴沙之将逝,失夜曜之壮图,以亿花之纷荣,投无底之玄壶。”
    马宗滢闻言一愣,隐觉不安:此子小小年纪,却作如此无常之语。只怕是……
    经天心楼一聚,岳青澜便成了京城名流茶余饭后的谈资。永瑞听闻后召至宫中策问,也甚是青睐。四年内又时常召其进宫陪皇子公主读书。岳青澜十三岁中秀才,十六岁迎来乡试,拔得西鉴头筹。正在准备次年的会试,却不想一场大病袭来,几乎去了半条命。无奈只好放下经卷,在家静养。
    翌年岳青澜病情得缓,走动渐频,三月下旬的一天突发登山之念,怎么劝也劝不住,便在仆僮陪伴下驱车前往东郊的宁毓山。一路傍山行笔,偎水流墨,沿途记录所思所感。仆僮却在快到峰顶时扭了脚,岳青澜便让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坚持攀登,终达山巅,并于此处写就《游宁毓山赋》:
    岁在壬辰,时序暮春。余病初愈,幸祛顿悴,于韶暖嘉日,翛然弥节崇山。晴明登陟,步放情触,无奥不察。至顶则心括四极,神驰六合,故都弘迹,一揽在目。感太虚寥廓,运命罔象,遂解胸臆垒块,发俯仰玄思,奋藻衔华,以俟后音。
    宁毓山者,京都屏嶂,扼险控要,吐瑞吞壮。占东土之丰殷,表北地之嵯峨,藉阴阳之斤斧,倚造化之琢磨。迭崷岩而为峤岳,沛清源而泛川波。五峰摩霄,巍冠加兮高士;七崿亘宇,螺髻挽兮仙娥。睿木矗而拥翠,艳萼笼而飘芬。岚带渺凝颢气,泉弦寒浥彯尘。山踵极眺,青雾蔼蔼;谿湄垂首,澹影粼粼。神游穹壤,负杖问仁。
    攀藟牵茑,跨涧越冈,蹈幽日透翳之途,觅羽客修真之乡。叩修篁而虚夙怀,拾锦英以缀斑裳。穿春阴之空濛,栖燕亭之湛凉。闻松籁之谡谡,望朝云之茫茫。践茵毡而抚赤卉,搴晶帘而卧赭床。孤吟发以应鹤,攘袖非惟怜蔷。虽劳喘而意定,必纵气于蒿香。捐俗廛之罣虑,纾积月之怊怅。
    已而朱曦緪升,丽画相续。远迸楚笋,近削秀玉。蛇径宛转,狮峦耸踞。跋艰梗而窥绝景,涉邅危以期殊遇。瞰歧路迤靡揜芜,瞻迢阁缥缈奋翼。紫雀颉颃而激响,灵兽潜遯以匿迹。层巘变彩于轩脊,乔柯迁影于僻地。森森线天,芃芃碧荔。妙华频见,契悟未弭。欷无胜引参经纬,独行坎坷而难弃。
    遐思往古隐逸,好居游丘山,介然离俗,激浊扬清。或餐霞饮瀣,或担锄荷樵。或寄情密林,或冥心芳郊。故唐尧不屈巢许,周武不降夷齐。黔娄南山阐道,先生鬼谷觌机。四皓偕避苛政,梁孟同扶重犁。向长未判生死,庞公遗孙以安。孙登啸岭喻火,许迈茹芝离寰。明玕抱节,七贤颠酒之处;倦鸟知还,五柳采菊之叹。其余若宗炳悟画,葛洪炼丹,求药弘景,开馆顾欢,刘訏挂檄,眭夸逃关,德自皎皎,才亦班班。杨隋大统,崔李成忘言之友;明皇屡征,鸿一奏薄礼之音。陕东结庐,魏野葆麋鹿之性;涪穴传易,谯定谓学可明心。嗟逝者之难追,余惟亹亹以寻。
    至极巅以四望,荟万象于寸眸。周峰沉岛,连屏裹绸。路似断肠,人作微蝼。深谷为陵,沧海化畴。世事扰扰,天意悠悠。易云衫而脱羁,帨风巾以解罘。始悟山之为仁,实有悯而无仇。故容飞瀑之湍,亦纳细渎之流。营护冻树之羸,惜藏落花之柔。爽迎雨淫之夏,默涵月明之秋。狂士入以镇躁,蹇客进则销忧。
    余今履阻克碍,终达绝峰。鸿雁不度,猿猱无踪。既摄霄景,又畅襟胸。自性相外,抱一魄中。寿福有数,宇宙难穷。若即投渊,亦可为终。
    .
    返家后岳青澜将赋示于父母,岳母自叹其才。无奈青澜病弱,只盼能早日痊愈,便道:“你最重要的是将身体养好,以后还是别这么费神了。”后来又常在岳慎云耳边劝说。岳慎云也素知儿子文弱,让其从仕之心也消退了不少。
    自此以后,岳青澜无志功名,常与京城诸公子往来酒肆花丛,或与文人韵士为笔墨游戏,雕文织采,以遣浮生。这一来倒也频制佳文,一出便洛阳纸贵,争相传诵。去世前辑有文集共三十卷。
    .
    夜色迷蒙如诗,兰花的幽香在春庭盘萦,忽浓忽淡,扰乱映弦心绪。问道:“你说驸马小时候常来宫中,那么也跟你们,还有跟我都见过了?”
    小宁子哈哈笑道:“那当然。我们那时年纪都小,调皮得很。我记得驸马喜欢叫你弦丫头呢。”
    “哦?那驸马长什么样?”
    “十四岁以前我的印象是白净俊秀,后来成了驸马爷,那是越发出众了。西鉴城的姑娘见了他,可没有一个不丢魂的。”
    映弦嘘叹道:“可真是天妒英才啊。”眼前恍惚出现一个佳公子。衣袂飘飘若举,逸态馀姿,拈花微笑,容态清华如雨后山光……
    次日便是清明。一大早却又下起小雨,映弦的病似被这料峭寒意催发,额头镊破似的疼。喝完药,昏昏然躺在床上,耳听窗外雨落芭蕉的声响:答,答,答,愁丝千结。晴烟过来照应,几次说要再请御医,都被映弦拦住了。那雨便一直下到傍晚才打住。
    戌初,司徒素终于回到公主府。支开下人,径直走进映弦卧室。映弦见她一脸疲惫,正要起来施礼,司徒素忙将她按下,又询问病情。映弦答道:“昨天本来已好多了。怪我自己太耐不住性子,骑马出了门。想不到今天病又加重了。”司徒素道:“你怎么变得这么贪玩了?”
    “昨天天气实在太好……”
    “对了,我回宫见到你姐姐。说你有病在身,这次不能来。她让我告诉你,不必担心什么。你爹娘的祭礼,她都打点好了。你就好好养病吧。”
    映弦问道:“我父母究竟埋在哪儿?是在西鉴吗?”
    “你爹娘当年死在平徐,尸体不知所踪。唉,大概是被耿军给糟蹋了。再说平徐已是耿国领土,要找回你父母的骨骸几乎不可能。如今在西鉴只有一座衣冠冢,你姐姐今日已去祭拜。”
    映弦哦了一声,怅然若失,本想问司徒素回宫见闻,也一时语结。司徒素却起身说道:“我还有事,你自己好好休息,今晚不用来找我了。”说罢提步出屋。
    映弦因昨晚听完岳青澜的故事,一直心潮难抑。想亲自找司徒素问个明白,又想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开口。瞧着司徒素的背影,不禁想:二公主今日也看不出哀怨之意,可真是个坚强的女子。双腿忽一抽,却“叮当”踢落了什么物事。探身一看,是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躺在地面,流转清碧光华。映弦料是司徒素刚才落下的,便下床拾镯,想给她送去。
    出了门,人已不在院中。映弦快步走出庭院。须臾,眼前玉影姗姗,映弦正要呼告,却发现司徒素是穿小径朝云隐苑方向走去。映弦大为奇怪。已经这么晚了,二公主怎么又去后山?
    映弦尾随于后,到达云隐苑——原来司徒素的目的地是幻时宫。
    沉沉玄幕下,丘叟覆霜栖坐。山扉启了,又闭了。白魂化作小点,鬼魅般从视线里消失。四下虚寂如太古。只是天际一弯眉钩、月下幢幢草木以及幽咽如水的夜风,让她在细狭的一线意识中,感知自己还在自己该在的时空。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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