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刺探有筹谋（2）

    五月初九，午后小雨停歇，阳光又像金屑斑斑澜澜洒落在油亮的树叶。映弦拿着太后手谕前往坐落在文华殿后的文渊阁。此阁为郁国皇宫储藏古今书籍的场所，共三层，面阔六间，绿剪边黑琉璃瓦顶。因黑色属水，水能压火，故覆盖黑瓦以防祝融之灾。一层主要存放儒家经典，二层为史书，三楼则汇萃诸子和历代文集，总计约二万余部，近百万卷。外间设御榻，以备皇帝登阁览书。
    映弦抵达目的地，整敛裙裳，告知守卫自己奉太后之命前来借书，又提出有事求见翰林院典籍夏问秋。也算她运气好，夏问秋今日正在阁内整理图书。这位昔年的太子洗马得到通报后即刻下楼与映弦相见。
    眼前的夏问秋，三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大概因为常年守居书斋阁楼之故，丰润的脸颊显得过于白皙，眉谦目和，带着点女相。他伫立在文渊阁门口，全身被雨后清明的日晖笼罩。阳光变换照射的角度，倏明倏暗，宛如流水一道道淌过已洗得发白的旧官袍，映亮了眼里那股对人事的疏离和淡漠。可偏偏是这种不润不燥的淡漠，让映弦收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愉悦。
    彼此打过招呼，映弦便出示了太后手谕，说是想借几本奇闻怪谈之书为太后解闷。只是自己孤陋寡闻，实不知有什么书籍适合借阅，希望夏大人能有所推荐。夏问秋说了声“稍等”，转身上楼，少顷便取回一册书。映弦接过一看，书名是《博物志》。夏问秋将书名、借阅者和借阅时间一一登记在案，对映弦说道：“希望姑娘阅过之后能尽快归还。”映弦应诺，正要多问几句，却见夏问秋已举足而去。便知他无暇多言，也就缄口离开。
    第一次么，有个初步印象就好。映弦在返回寿慈宫的途中自语。到文渊阁前她已听过不少有关夏问秋的事迹。从太子洗马到翰林院典籍，按官品说是不升反降，但此人安之若素，将藏书工作干得风生水起。在他担任翰林院典籍前，文渊阁中藏书管理不善，时有书籍久借不还以致最终散佚，偷窃行为也屡禁不止，其他诸如图书霉烂、虫蛀等现象比比皆是。夏问秋担任典籍后便建立了严格的借阅制度，逾期不还、损伤图书者必追究责任，从不徇私情。又定期检查周围防火设备，对藏书进行整理和保养。除此外他还将以前东宫司经局的一些善本珍本存入了文渊阁，并上表历数古今典籍所经历过的几次大灾厄，请开献书之路。阁内藏书这几年来有增无减，珍本汇集，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夏问秋。
    轻风吹过映弦的后背，潋滟的叶荫在半空中捧出一段碧玉心肠，幽幽影隙间仿佛浮露夏问秋谦和淡漠的神情。她想：看来这人只喜欢跟书打交道，不喜欢跟人打交道，也难怪他对官位升降不以为意。
    回到寿慈宫，挑灯夜读，才知此书是西晋张华所编订，内容包涵山川地理、飞禽走兽、神话传说、古史异闻等。次日便挑了几则妙趣横生的传闻讲给太后听，抑扬顿挫的演绎令老妇人甚是开怀，从虚枯的两叶肺里吐出松褐色的笑声。第三日、第四日故技重施。宫墙内，花树下，琴声似水，说书琅琅，清苦的药气与幽长的熏香以及夹杂着喘息的咳嗽声缠织在一起，送走了每个艳阳高照或者风雨如磐的日子，眨眼已是半月。
    半个多月内，映弦去文渊阁还书借书三次，跟夏问秋也有了更多的言语接触。她发现此人虽然年纪不大，却被故纸堆熏陶出了一身古井无波、尘埃落定的陈旧而保守的气质。太子死后他选择明哲保身，避免将自己卷入风波，也算是情理之中了。不过既然他看上去除了书以外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映弦便在每次还书时就书中内容向夏问秋求教，或有一番粲花之论，颇得夏问秋赞许。
    第三次，映弦跟随夏问秋登楼阅览史书，趁机拓展话题，故意提到豫让“士为知己者死”报智伯、臧洪死守孤城报张超等几则典故。言毕叹息道：“自古人们便对报仇津津乐道，总说什么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却不知报恩亦是不易。你说，要是有恩不报，是不是也枉自为人呢？”
    夏问秋淡然道：“受恩不报，未必已然忘却，也许只是等待时机而已。”
    “哦？可要是时机一直没出现呢？”
    “呵呵，那就得看是怎样的恩情了。世间的恩怨情仇，本也无法全然偿还清楚，又何必计较太多。”夏问秋执袖拂了拂书页上的尘灰，如同拂去灰蒙蒙的记忆。长风灌入阁楼，吹动儒带青衫，其人似要驾风而去。
    虽说夏问秋谨慎如斯，可这么几次对话下来，两人的距离还是如映弦所料在不断拉近。她第四次来到文渊阁时，便趁着四周无人对夏问秋说道：“这段时间我读了不少以前从未听过的书，长了不少见识，真要多谢夏大人的推荐和指点。”
    “好说好说。”
    “以往听人说夏大人在詹事府任职时，因太子殿下也是爱书之人，故而跟大人最是投缘。今天我才算真正相信了。”
    映弦见夏问秋眉头一皱，平淡的神情终于起了变化，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殿下英年早逝，至今也未有定论，怎不叫人难过。今天太后说起，又差点哭了呢。”
    “逝者已逝，望姑娘提醒太后保重身体，不要再为过去的事伤神。”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好好一个孙子，突然就没了，也难怪她老人家耿耿于怀……夏大人，不是我多嘴，当年你也在詹事府任职，难道你就不觉得太子之死可疑么？”
    夏问秋放下手中书卷，觑着映弦道：“怎么，映弦姑娘是想旧事重提么？”
    映弦摇头道：“不是。老实说，此事我本不该多问。只是今日看到太后她老人家十分悲伤，所以才有此感慨。尤其前几日读到《尚书.西伯勘黎》，里面有一句‘我生不有命在天？”我倒是不知，当年太子意外身亡，究竟是天意还是别有隐情了。”
    她的口气不疾不徐，语调不高不低，态度不卑不亢，拿捏得恰到好处，纯粹像是道出一个突发的念头。她也知夏问秋可能会怀疑自己是否受了谁的托付来调查旧案，但怀疑归怀疑，毕竟无法确认，只看他如何应对了。如果夏问秋倾向于相信自己是有目的而来，而他从内心深处又愿意相助的话，便可能会有所提示。反之，如果他认为自己就是随便说上那么一嘴，或者终究决定置身事外，自然会保持缄默。只要自己做戏做到底，便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一连串念头鼎沸，耳边忽响起夏问秋的声音：“姑娘的书选好了么？”
    “呃，还没选好。夏大人这次有何推荐？”
    “姑娘不如拿一册《世说新语》回寿慈宫吧。”细目迅疾地眨了眨，睫毛下闪过一丝蒙眬的光。
    映弦正想说这本书我已读过，话到嘴边又止住。难道……他是在暗示自己，书中说不定有什么线索？便依言取了书，等待夏问秋的反应。夏问秋却不再有他示，一副等着送客的情状。映弦颇是沮丧，却不敢表露，只得离去，回宫途中自我安慰：也许他需要一些时间来考虑。
    回到止水轩没多久，天色又阴沉下来，萧萧风动，卷起满院剽尘。映弦呆在卧室里将《世说新语》迅速翻读，虽看得兴味盎然，却未见特别，读到“看杀卫玠”一则时不由笑出了声。听见欢儿询问：“姑娘为何发笑？”便答道：“东晋美男子卫玠从豫章到下都，人们早听说他容貌出众，都来观看，围得像一堵墙。这个卫玠本来身体虚弱，受不了这种被看的劳累，于是得病死了。当时的人说这卫玠是被看死的。”
    欢儿甚觉希奇：“我只听说有过病美人，原来还有这样的病弱美男子。”映弦叹道：“魏晋皆好清谈玄学，永嘉南渡以后，士子羸弱，南方难敌尚武崇法的北朝，最后陈朝也被取代北周的隋朝所灭，还真不是没有道理。”眼见欢儿满脸迷惑，便差她去关窗。就在格子窗闭合的一刹那，狂风骤起，庭中香樟猛晃，树叶竟纷纷攘攘从枝头跳落，下了一场绿黄相间、急管繁弦的豪雨，美艳而凄壮，看呆了映弦，喃喃道：“也许……是我错了。”
    又过了几日，天气暑热难当，莎鸡振羽，菡萏出水。六月初二这天，空中炎云蔽日，映弦按约到文渊阁还书。走在浓荫下，脑子里的猜测便随一段段高中低音轮转的蝉唱起伏出没。到达时夏问秋正在一楼清点籍册，身旁还有一个宦官作副手。夏问秋见了映弦便快步相迎。这一次两人未作多余的寒暄，一见面便就书中所载展开了对谈：
    ——姑娘读完了？可有何感想？
    ——初读只觉魏晋士族羸弱，南渡后政事武功落后于北方，却崇尚浮华空谈，后世史家亦多有责难。后来却想，此时名士辈出，名篇璀璨，又何尝不是文化之幸。自古无不亡之国，却有不朽之文，何必非要以经邦治国、攻城掠地论英雄？
    ——嗯，文者，缘情而发，亦可见当时人的风流与深情。
    ——若嵇康、阮籍之至情至性，后世之人也难以复制了。
    ——呵呵，正如书中王戎所言：‘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此句姑娘可还记得？
    ——记得。王戎死了儿子，悲不自胜，山简劝慰他，他这么一说，倒令山简也更悲伤了。
    ——不过姑娘可知，据史书上记载，这个故事和这句话并非出自王戎，而是他的从弟王衍。
    衍字一毕，夏问秋双眸微睐，含蓄的目光轻栖在映弦脸上，梳理她的眉睫。映弦被他奇怪的眼神触动，忖道：“原来如此。对了，夏大人，今日我想去楼上仔细看看，选一本好书给太后带去。”夏问秋微微一笑：“姑娘上楼自选便是。”
    映弦告别夏问秋，疾步登上二楼史部，按序查索，终于从浩瀚的书海中找到《晋书》。耗了番功夫翻到《王衍传》，一口气读下去：
    衍年十四，时在京师，造仆射羊祜，申陈事状，辞甚清辩。祜名德贵重，而衍幼年无屈下之色，众咸异之。杨骏欲以女妻焉，衍耻之，遂阳狂自免。……衍尝丧幼子，山简吊之。衍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衍素轻赵王伦之为人。及伦篡位，衍阳狂斫婢以自免……
    读到这里，映弦脑中赫然一响，瞬间飞出某人的身影。难道说…难道说…那个人其实……喜欢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请大家收藏：(663d.com)玉宇遥尘（第一卷最新修订）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