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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却向鬼山行(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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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忞不露声色说出答案的同时,密切注视着映弦神情的变化。见她眉毛不自觉地拧攒,嘴角弯起惊异的弧度。没等她开口问询,他却叹道:“信王的身世委实存在一些隐情,此事就连皇上也不知。若你能将此画盗出,让我按图索骥查出真相,姑娘你也算是为咱们大郁的江山社稷造福了。”
    映弦只觉匪夷所思:“信王不是慧妃所生么?再说从一幅宋朝的古画又能查出什么东西?”韩忞呵呵一笑:“这世上有些事可不像姑娘想的那样简单。关于此机密,我自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只是现在证据不足,也不敢呈报给皇上。等到此画到手,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最后四字,在韩忞齿间缓缓切磨,跳跃舌尖,吐出,凝成一道冰箭,飞贯映弦的大脑,令她脑仁一凉,立时醒悟。这定是韩忞担心有诈,故意要自己将如此“危险”的物事盗出,作为投名状了。无论此话是真是假,若我真与司徒曦联手相欺,是断然不肯冒这个风险盗画的。而假如此事为韩忞捏造,我又本就心怀叵测,将他暗中调查古画之事报告给皇帝,他来个死不认账就完了,说不定还会趁机反打我一钉耙。
    可如果韩忞所言为真,而我却将这幅《秉烛夜游图》盗给他,从中发现了什么所谓的身世隐情,那司徒曦……心搏像碎乱的小雨,溅得心口冰凉,但此际已无暇多思,韩忞又一句追问入耳,便决然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灯影幢幢,映弦跨出韩府侧门,为这一番投靠之举划上了逗号,而完成它则要取决于自己能否成功盗画。在掌印太监面前的一口应允并不妨碍她在归府途中迁思回虑。要是这幅画确实藏了这样一桩惊天秘密,司徒曦则必再陷于危境无疑。自己……真有必要做的这么绝么?
    心乱如麻回到文嗣公主府,众人都惊喜不已,七嘴八舌地询问。看来流言尚未传出宫外。司徒素亦诧异于映弦的归因,映弦道:“我也不知为何皇上忽然改了心意。也许是太后为我多说了几句吧。”二公主还想仔细询究,却见映弦一脸疲惫,言语回避,额头又添新伤,料她受了不少苦楚,也就暂时搁下疑问,让她回屋早睡。
    当晚映弦再无精力去找那幅《秉烛夜游图》,却将卧室里一直藏着的司徒曦的画作翻了出来。去年端午两人泛舟的沐阳江,随着画卷的展开在眼前泛起旖旎波光。耳边似乎响起龙舟竞渡的喧哗和画舫外的汩汩棹歌,粽子的清香也仿佛袅散在屋。“江声犹缱绻,月影自幽芳。”含情墨迹,妆点画中人浅笑微微,面无忧色,画外人看着却已泪如雨下。
    夜里的失眠导致她次日苏醒甚迟,起床后仍是疲倦不堪,又不得不强振精神,凭借记忆走到公主府的藏画室,拿出向蕙衣求得的钥匙,将门打开,目光巡回一口口排放在地的字画箱。进了屋,转身将门闩好,走到箱前,拉了张凳子坐下,拂去盖上尘灰,开箱逐查。一轴轴字画都卷好了,安安静静装在特制的防潮防蛀的布囊里。她记得此图甚小,便只挑小袋,一会儿功夫便在第三口青黑大箱中找到了《秉烛夜游图》。
    映弦打开这不足一尺见方的绢本设色册页。泛黄的薄绢上,远山几抹,小月悬天,庭院里灯烛高烧,种满海棠树,玲珑花朵缀于枝间,随夜风摇曳。一道长廊横贯全图,中间耸起一座高高的攒尖亭。亭中有一白衣士人据太师椅而坐,偕同仆僮共赏花月。夜色朦胧,庭院若有香雾缭绕,迷情微漾。她细赏南宋画家马麟的丹青妙技,又详看图中每一处细节以及所盖印章,甚至不断追忆相关诗文,思索此图究竟会以何种可能与司徒曦的身世挂钩。脑海里冒出一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却又很快否定了。
    她的目光流连于古画,暗想韩忞为何要让自己明天而不是今天盗画。也许是他今日有事,很晚才归家,所以担心我提早盗画会被府里人发现?难道他就不怕我一整天研究此图,找出秘密再在画上动以手脚么?思忖间忽响起笃笃敲门声,映弦一惊,赶紧将画放入布囊,关好箱子。开了门,却是馨亭。一声询问,映弦勉强答道:“我忽然想看看府里的字画,就过来了,还没选好哪一幅呢。你来做什么?”
    馨亭道:“我看今天天气不错,想拿些古画出来通通风。”走到箱前,看了看脚下几口箱子,自语道:“这该是放古画的了。”映弦眼见馨亭揭开第三口青箱盖子,拣了数个画轴和布囊,其中正包括《秉烛夜游图》。心一悸,以为她要拿走,却见她将画展开,悬挂在正对窗外的木架前,又将《秉烛夜游图》和其他几幅册页平放在桌案上。一切完毕,她转头问映弦:“姑娘还要在这里看画么?”
    映弦点点头,馨亭便道:“那我就不打扰姑娘了。”一个人出了门。映弦又走到案前,垂头视画,心想:我总不能一整天都呆在这里。就不知馨亭何时会收这幅画?她如果一直到明日上午还不收,那可就糟了。又细看了《秉烛夜游图》一番,仍看不出端倪,权衡再三,便走出藏画室,与司徒素相见。
    这一日过得说长却也短。司徒素不再询问永瑞放映弦归府的原因,只是和她聊这半年多在宫内的境遇。映弦便避重就轻地回答,仿佛岁月静好。司徒素默默听完,却道:“罢了。你若想瞒着我什么,便继续瞒着吧。”映弦心狠狠一跳:“公主这话是何意?”司徒素冷冷问道:“若只是如此,父皇何以动念?”映弦被问得措手不及,捏紧了衣带,竭力镇定,却暗想,难道司徒素也开始怀疑自己入宫是别有目的?
    司徒素凝望映弦,忽又说道:“后天便是皇弟的大婚之日。”轻轻一语,搅动百味在映弦胸中翻腾,挣扎出一句:“那该恭喜殿下了。”司徒素叹道:“你们两个,真是冤家。”映弦硬着头皮道:“公主为何这么说?我,我跟殿下并无私情。他现在要娶范小姐为王妃,我是真心替他高兴。”司徒素呵呵一笑:“映弦,你真的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映弦心一沉,极大的不安紧接着像冰山一样隆起。她究竟知道什么?是知道我与司徒曦的隐秘旧情,还是我与司徒嫣的关系?如果是前者也就罢了,或许是她自己看出来的,或许是司徒曦忍不住告诉她的,但如果是后者……
    疑云不断笼聚心头。原本在所有人包括她眼里,二公主总是百事不问、心如死水,难道她竟也暗中关注着宫里宫外的人事和彼此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么久以来,她却从未跟自己就宫廷纷争谈论过片言只语,也极少追问自己与司徒嫣、与映雪的交往。那她现在提起,到底有何意?
    映弦强定心神说道:“公主,我实在不明白你的话。我……我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瞒着你。希望公主不要听了什么小人的挑拨之语才好。”司徒素却又是一叹:“我倒希望你能及早恢复记忆。”语中含幽,眸中蕴冷,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便起身而去,留下映弦独坐,任惊惧与酸楚咬啮心灵。不想才半年多时间,两人的距离便拉大到如此地步了。自己虽在韩忞面前说了些对司徒素的忿忿之语,那不过是用来博取他的信任的。可现在,她这样的陡然追问、欲说还休、言不尽意、防备有加,反倒让自己的想法更坚定了一些。
    既然无人可尽信,就尽量相信自己好了。
    这一日又往藏画室走了几趟,馨亭迟迟未收古画,自己便在案前徘徊,百思混战,终究定下决心。斜阳西坠时,馨亭突然想起自己还在晒画,这才赶紧回房将画作一一收起,放回箱中。在屋外窥察的映弦总算松了口气。
    第二日上午,映弦一直注意馨亭的动向,见她基本都是在云隐苑清理枯叶打扫亭廊。捱到午后,映弦便再次偷偷进入藏画室,开箱找到《秉烛夜游图》,揣入怀中。确认现场无异状后,灵狐般窜回自己的卧室。躲屋里看了一下午的古画,时不时往窗外一瞥,树枝颤栗,云峰在空中缓移,脑海中忽然划过一道灵光——不错,要是自己这么说,那么就算这幅古画真的藏了什么足以治司徒曦于死地的线索,韩忞也不敢立刻发难。
    明灯初掌,向晚已至,暮色似重帛,眨眼便压了下来。她想找个借口出府,却怕司徒素生疑。索性趁着她不注意迅速溜出公主府,三步一回首地走到了韩府。
    进了里屋,她将《秉烛夜游图》交到韩忞手中。掌印太监接过,一番审视后,眼中终于浮起满意的神情。看来,这个投名状起作用了。映弦乃道:“韩公公现在总能相信我的诚意了吧。”韩忞将图画收好,嘴角笑意微渗:“有劳映弦姑娘。”
    他丝毫不提所谓的身世之谜,映弦也不敢再问,却说道:“其实除了这幅图之外,今日来见公公,还有一事想要禀告,望公公及早做出应对。”
    “什么事?”
    映弦低声道:“七夕节我曾出宫,偶然发现信王乔装出行,便偷偷跟踪他,到了一座破庙。看到他跟一个蒙面人谈话。我当时很好奇,便躲在在庙子背后的一个隐蔽处偷听。”
    “你听到了什么?”
    “我当时离得太远,听也听不太清楚。只记得两人说起什么什么山来,说山上好像发现了一些可疑的白衣人。”
    此话一出,映弦果见韩忞神色一变,听他问道:“他们还说了什么?”
    映弦摇头道:“当时我不敢靠近,其他就什么都没听到了。但看到信王递给了那个人一封信函,那人接过便走了。”
    韩忞死盯着映弦,只见她像是在竭力索忆当日情景,刹那间自己也转了许多念头。栖秀山之秘,是绝对不能外泄的。假如司徒曦真的已察觉到山中异况……他说道:“你可有办法查出这个蒙面人的身份?”
    映弦一“愣”,眉心耸动,喃喃道:“公公的意思,是让我接近信王,顺藤摸瓜,找出蒙面人是谁?”
    韩忞沉声道:“越早越好。”
    映弦唔了一声,若有所思:“映弦定不负公公重托。”
    韩忞颔首,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此物就算送给姑娘做个纪念吧。”手中多了个小巧的乌木盒子。他将盒子打开,映弦一视,里面却是一颗硕大的明珠,便正色道:“公公,我做这些,可绝非为了贪图财物。”
    “这我知道。只不过你今日所做所言,委实关键。我韩忞向来赏罚分明,你若不要,便是看不起这极北骊珠。”
    话已至此,映弦便惊异地望了望韩忞掌中之珠,伸出手小心取走,嗓音里故意逸出一丝微喜:“那映弦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将珠子凑到眼前一看,明润皎洁,光华四溢,正想再发感激之语,却忽然闻到一股咄咄逼人的异香自明珠散出,直冲灵台。她诧道:“这是什么香……”头脑顿感昏沉,暗叫不好,手一松,明珠掉落,身体晃了晃,伏倒在椅上,转瞬便不省人事。
    韩忞站起身,将沾了尘埃的明珠从地上拾起,吹了吹,放进木盒,重新纳入怀中。冷眼看着晕倒在座的映弦,许久。他抬起头,阴郁的目光周转室内,烛光在古旧的灯台上跳动、蔓延,像是突然之间连成了一片燎原的鬼火,燃烧着昔日的辉煌,昔日的恨。
    .
    映弦昏迷着沉入了一片意识的深海,四周静寂如死,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刷,将她送进危险湍急的漩涡。她汇聚全身力量,想要从深海里探出头,却仿佛每次都在靠近海面时又被水中的大手粗暴地拉了回去。不知过了多久,恍惚听到马蹄的哒哒和车轱辘之声,自己似被人抬走、抱起、辗转多方。时间极慢极慢地流动。双眼终被一片亮光刺开,那一开始排山倒海般的头痛并未全然消失,促使她溢出了一声模糊的呻.吟。
    她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光亮,发现自己竟躺在一方潮湿冰冷的地上。撑起身子环视,不由目瞪口呆:充塞视野的巨大空间里,一道道走廊纵横交织,曲折回环,并有无数阶梯相连。楼上楼下排列五颜六色的房门,却都紧紧关闭。四处置放造型各异的石器和铜器,高者逾人,小者可放在掌中把玩。中央一座青铜巨树,从低层直通到顶,长枝向八方而伸,枝梢栖立铜鸟,或骧首奋翼,或翕羽宛颈,皆栩栩似活。整个空间呈封闭状态,吊起极高的顶,垂挂茂密的草叶藤蔓,夹着汩汩水声,就像是从山体里开凿出来一般。幽暗的光线仿佛来自异世,谱成了一支神秘的曲调缥缈流动。
    映弦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暗忖:难道这里便是韩公公城外的大本营栖秀山?自己是被他迷晕后直接送进这山里?可是他为何如此轻易便放我入这绝密之地?
    心情如悬索,荡在恐惧与期待之间。一瞬间,她想起司徒曦,想起纪凌荒,想起最早被映雪以姐妹之情拉拢,答应作司徒嫣的耳目。后来又自告奋勇为司徒曦在皇宫查凶。现在,自己总算进入这神秘的栖秀山,去看清这潜伏于此的魑魅魍魉了。
    “商映弦”忽然意识到,她一直在努力回想因为失忆而变得空白的过去,渴望找到自己究竟是谁。然而,这尔虞我诈的纷争、波谲云诡的棋局以及变幻无常的世事,唯有失去自我,才能看得真实。
    比做双重卧底更刺激、更有趣的事是什么呢?
    是做三重卧底。
    .
    《玉宇遥尘》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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