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境（一）

    西山国边境有个名为销沙镇的小镇子，乃是苏炽在雁金城中总览各地卷册时所见最为薄陋的一地，亲身至此，所见也果然一片荒芜。
    由此镇往西南再出三百里便是西山国临着荒境的盟雁关，赤沙千里皆为荒地。
    西山国几乎整面西境都与西荒相邻，且苏凛夜曾数次领兵西征，收服了诸多浅荒小国，故如今的西山国西境线几乎已临入了大荒。
    苏凛夜当年登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拆了西山国隔挡西荒的高墙，此一举曾引非议无数，却都在他西出扩张了领地之后闭嘴了，也大概就是从那时起，西山王苏凛夜不可一世的威名便横贯于中原，慑了其余三国，也为神主所忌惮，故他虽为苏氏余孽之后，却也没人敢轻易招惹他。
    然而无论兵力如何强大，光靠武力终究是无法令国强盛的。
    如今的西山国只是凭战绩垒砌的威名为人所敬，可若细窥其内里，漏洞也不是一般的大，若不及时填补，早晚成祸。
    西境荒凉，鲜见植被，广地一片平原辽阔，昼炎夜凉，白天可衣着轻薄，可若一过傍晚，便不得不加衣添裘了。
    苏炽的简驾小车一路往雁金城过来，途经不少城镇，一路看来，果然是这销沙镇最为萧索。
    且销沙镇远离旁镇而居，周遭驻扎朽征营最密，一向不□□定，故连烟火气都不甚明了。
    “殿下，休息的院子已经备好，是否动身过去？”崔元在外总是尽职尽责，大小繁事交给他总能处理的妥当。
    而苏炽却看着不远处架着拒马却与军营截然不同的营地，问道：“那就是朽征营？”
    崔元也往那边瞥了一眼，“正是，这附近还有不少，听说也时常有罪奴脱逃……”
    崔元此话的言下之意是想提醒苏炽这一带不安定。
    这位太子殿下似乎还不是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身份对于西山国而言有多尊贵，来此蛮荒之地竟敢不带一兵一卒，连马车都只驱了两骑简驾，实是叫人提心吊胆。
    虽然大家都清楚太子殿下修为不浅，可此处到底是临着西荒的险境，实不可与等闲之地同论。
    然而苏炽听了崔元那句暗含深意的添释却毫不解其言外之意，而只悟了此话明面所载的信息，“罪奴脱逃于周遭城镇而言乃属险况，这种事却没人管？”
    “一个朽征营里通常只有一个罪长当职，难免管理不当。”
    “那一国还只有一位王呢，这可不是开脱的借口。”
    “殿下说的有理……”
    “小花，过来！”苏炽一嗓子把花佣喊了过来，转头便对崔元吩咐，“你先把我堂兄带去休息的地方。”
    “殿下你要去哪？”
    “我去营里看看。”
    “不可！”崔元慌忙拦到苏炽面前，又愕然反应过来举止失态了，便又拱手礼道：“朽征营乃为关押罪奴之地，殿下尊贵，亲临贱地不合礼数，且营中混乱，所聚的又都是些困潦之徒，殿下亲入营中实在不妥，还请由属下代劳。”
    “有些事光回避是不行的，总得解决。”
    苏炽依然要去，崔元正琢磨着该怎样继续作拦时，一旁的苏闻卿也跟了过来，“你怎么总要把我撇去一边？要去就一起去吧，何必分开行动。”
    “堂兄你身为巫祝大人，本也不管这些事，何必跟着一块儿去受累呢？”
    “……”崔元实是无言的戳在一旁——他们这位殿下真是，别人劝着不听，自己开劝倒是一套一套的。
    “反正都已经跟着你走到这里了，也不差这点。”
    苏炽笑了笑，“也是，那就走吧。”
    太子殿下和巫祝大人两位贵人都兴致勃勃的要去那嘈乱的地方，崔元实是无奈了，劝也劝不动，只好乖乖跟在后头。
    朽征营的情况苏炽大致也有了解，此中之人皆为流放罪奴，而其罪说来却不一定有真正的流放之犯来得重。
    贬为奴籍是对贵族仕家最深的羞辱，故朽征营中大多罪奴其实都是受了连带之罪而被贬入此中，除此之外便是败敌战俘，总之未必都是真正犯了实罪的。
    而与朽征营情况相似的役队则是更无人道的存在——所谓役队便是贩人性命的商贾往各地搜罗难民亦或孤幼，以少食薄金将其诱入商队，而后则徙途贩卖。
    役队中的民奴是比朽征营的罪奴更为无辜的存在，他们先是饱受乱世颠沛之苦，绝望时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结果却是被拖入另一个深渊泥潭。
    同为人等，哪怕身份不同，至少都该有自主选择生途的权利，而这些人却只因被扣上了一个“奴籍”的帽子便被注定了一生任人宰割的命运。
    在“奴籍”的队伍里，哪怕是新生的婴儿都被剥夺了选择的权利，其可怜之由绝无可恨之处。
    西山王册封太子之大事早已随春风渡遍了国土各隅，哪怕是身处朽征营里的罪奴也可凭那一枚朱砂痣了然今日贸然入营的乃为太子殿下。
    苏炽冷不防出现在营中，本忙活着手上活计的罪奴纷纷愣在了原地，而后则慌忙就地跪伏。
    而领营的罪长更是一路连滚带爬的跪到苏炽面前，战战兢兢的也不敢抬脸，开口都哆嗦：“罪、罪民拜见太子殿下，不知太子大驾光临……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无妨，站起来吧。”
    然而苏炽分明已罢了他的礼，他却也只敢跪立着，更不敢抬起眼来打量苏炽。
    苏炽长眉轻挑，惑道：“怎么不站起来？”
    “罪民岂敢与殿下并立……”
    苏炽轻轻叹了口气，“无妨，你就站起来吧，不然你还想就这样跪着领我在营中走？”
    “罪民……”
    “那样速度太慢了。”
    苏炽话已至此，这罪长实在不敢忤逆，只好怯怯的又叩首行了个大礼，才站起身来，却仍垂首屈身的避站在一旁，大有一种连多瞥贵人的袍角一眼都是罪过的胆怯。
    “大家都起来吧。”
    那些罪奴身份更欠于罪长，故才听令一声，也都是怯然不敢立从的模样。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惶恐不得安，苏炽只好再次开口赦免：“别耽误了手上的事，都起来吧。”
    罪长了然了苏炽的意思，忙便挥了手，示意一众罪奴起身。
    朽征营一向流放在蛮荒之地，别说是堂堂尊贵的太子殿下了，就是边境的芝麻小官都不乐意到这营附近来沾晦气，故这次苏炽亲自驾临营中，实可谓是石破惊天了。
    营中罪奴皆是毕恭毕敬而毫不敢僭越的避站在道旁，也都纷纷垂着头万不敢直视苏炽一眼。
    苏炽要查营中册籍，罪长便为苏炽掀了帐帘，将入帐时苏炽突然感到些许异样，似是有人埋在人群中冷冷的凝视着自己，便回头一眼扫望，正好瞥见一个少年被身旁年长的罪奴一巴掌拍了后脑，低下头去。
    苏炽一眼回望，崔元也连忙顾去，却所见无异，“殿下？”
    “没什么。”
    苏炽入了帐，那罪长哆哆嗦嗦的将记录营中罪奴的册籍奉上便诚惶诚恐的跪伏在案前，似还有些颤栗。
    苏炽翻看便是一目潦草，稍蹙了眉，问道：“被划去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回、回殿下，划去名字的都是……不见的人……”
    “不见的人？”苏炽继续往后翻看着，发现这册子记的果然缭乱不堪，胡乱的笔画大多糊作一团，有时甚连所载人名都看不清。
    “怎么不见的？死了？逃跑？还是意外失踪？”
    “都、都有……”
    “如何区分？”
    那罪长哑然，颤栗更甚，结巴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的答道：“光凭册籍无法区分……”
    苏炽搁下册籍，罪长立马将头伏的更低了，也不敢再开口讲话了。
    “你的字迹如此缭乱，当真认得出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罪长被问得不敢答话，苏炽便也没为难他，兀自接了下去，“还有我听说这一带频有罪奴脱逃，惹得城镇百姓人心惶惶，那些脱逃的能否在册籍上认出？”
    苏炽口述了这个情况，更将那罪长吓了个不轻，以为他这是问罪来了，忙就磕头，“罪民有罪、罪民有罪……”
    朽征营的混乱由来已久，这是万众皆不上心、相关制度也多有漏洞的缘故，并不能单一怪罪一个本也困潦的罪长，于是苏炽心平气和道：“我不治你的罪，免礼吧。”
    那罪长如获大赦的松了口气，跪直了身，“多谢殿下……”
    “我现在不治你的罪，但我接下来吩咐的事，你要是办不成，就来领罚吧。”
    罪长忙又叩伏，“请殿下吩咐。”
    “把册籍重新理一遍，按入营的年份分开记，再把失踪的名单独理出一个册子。听清楚了吗？”
    “听清楚了。”
    “现在就去吧——孟启，你也一起去，尽快统计出来。”
    “是。”崔元应罢，又抬脸，“那殿下您是先回院子，还是……”
    苏炽悠闲的理了理袖，“我就待在这，一会儿顺便也看看这营中的具体情况。”
    “殿下，您还是……”
    苏炽不等他说完便忙做驱赶：“你快去忙吧，按军制整理，不得马虎。”
    “是……”
    崔元实是无奈了，临出帐时也只能走投无路的向苏闻卿投了个请求的目光，却想来也是无望——巫祝大人看起来兴致似乎并不亚于太子殿下。
    不是崔元谨小慎微，实是这营中所囚的皆为一群穷途之民，一无所有的人是不会害怕再失去什么的，却难免憎怨使他们陷入这等地步的位重之人。
    何况此地偏远又僻，处于驻守圈外，周围不见守关将卒，真要出点什么事可就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虽然苏炽和苏闻卿都是自有修为傍身的高手，但毕竟身份在那，故崔元实在没法放心……喜欢凌仙志请大家收藏：(663d.com)凌仙志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