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闪读 > 古代言情 > 晓风醉 > 第八十四章 明暗双使

第八十四章 明暗双使

推荐阅读:特拉福买家俱乐部明末钢铁大亨坐忘长生超维术士重生都市仙帝步剑庭呢喃诗章阿拉德的不正经救世主九天苍穹变国潮1980

    大明的舰队自进入暹罗湾起,便有暹罗舰队前来迎接护航,一路逶迤向北,前往大城。宝船和福船虽然巨大,但好在昭披耶河是这暹罗大陆上最大的河流之一,为了迎接明朝使团,还特意提前半年开始就做了清淤和疏通,所以舰队乘风而行,直入内陆。
    从交栏山出发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云亭就一直端坐在自己的舱里看书。把《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左左右右看了很多遍。读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种种因缘,以无量喻,若人遭苦,厌老病死,为说涅槃,尽诸苦际。”“观一切法无常,一切法苦,一切法空,……一切法离分别,一切法无坚实”。
    所有的佛法都在告诉他: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无常才是有常,离别寂灭才是正常。
    因缘际会,生老病死,终须涅槃,才得阿溽多罗三藐三菩提。
    明明是早就读熟了背会了的,但此刻读着,读着,云亭仿佛是第一次体会到人间诸苦。
    自幼离家,断了父子亲情,云亭本来以为自己在这世界上早就了无牵挂。因着这份洒脱,做事才从不虑己,心里装着的都是天下众生。
    可是,人生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自己来世上走一遭,不过是来游历修行的,带着那么点置身事外的超脱,潇洒清淡,可总会在那么一刻,那么一地,老天突然让你遇见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这人也不见得多美,也不见得最聪明,但芸芸众生中,唯有这一人,占了你的心,夺了你的魄,强拉硬拽地把超然物外的你,呼啦一下子就拉进了那热烘烘、闹腾腾、生老病死、色相迷眼的人间里。从此你才发现,不是你自己真地超脱,而是这世间,你从没有真地来过,参与过,才能站着说话不腰疼地说:“我早就悟了。”
    悟个屁。
    邓飞天天在甲板上转悠,他也知道诸葛大人那日从宝船回来后不对劲。那天他没有跟着去,但听负责翻译的通事出来说,诸葛大人那日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后,居然流了一滴泪。虽然很快恢复过来,掩饰了过去,只说眼疾不适,但所有人都看出来他的失魂落魄了。
    邓飞情知这大概与杨家的表小姐脱不了干系。
    朝天宫的案子了结以后,诸葛大人明明是去苏州提亲的,结果从苏州回来,根本没提娶亲的事情,就接了皇孙的调令,匆匆交接了手上的案子直接奔赴了泉州。
    又是泉州。
    当时邓飞还以为,那邵小姐估计人还在泉州,既然定了亲,诸葛大人就要亲自去接人。哪想到没两天,诸葛大人没回来,自己却被寺卿陈大人叫了去。他这才知道,诸葛大人竟然是要出使暹罗。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虽说出使暹罗,来来回回也不过就半年功夫。可是诸葛大人娶亲在即,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这一路上,诸葛大人虽然恪尽职守,使团里的正事都做着,但总觉得他此次出使目的不纯,不仅在安南与那个国师嘀嘀咕咕,到了交栏山还四处打听一艘商船的去向。邓飞虽然算不上聪明,但也不傻,这事情里里外外地透着蹊跷,可又不敢问,真是有种活人要被尿憋死的无力感。
    今日眼看就要抵达大城了,邓飞没有闲情逸致瞎晃悠,就只在云亭门前转悠。
    此刻正在胡思乱想,云亭的舱门突然霍啦一下子打开了。邓飞抬头一看,见到云亭穿了一身月白色盘领长袍,从门里走了出来。还和从前一样的芝兰玉树,风姿俊朗,脸上修的干净,头发网得纹丝不乱,脊背笔直,从容不迫,眸光清正,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邓飞立刻觉得这几日的胡思乱想亵渎了诸葛大人,连忙迎上前去,说:“大人。听说今日午后就能抵达大城港口了。”
    云亭看了他一眼,自鼻中哼了一声,问:“这几日,宝船上有人过来送信吗?”
    邓飞说:“除了日常的信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听说,那日来的几个占城国使者,并没有回国,一直就留在了宝船上。”
    云亭点点头,说:“看来这个麻烦,杨大人是不得不管的了。”
    邓飞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麻烦,便说:“我只听通事说,那几个使者在杨敏大人门前长跪不起,说什么,占城国与暹罗国同为大明属国,每年的朝贡一点也不敢缺,历次接待三宝太监也比别人更尽心,大明的皇上不该厚此薄彼。暹罗国欺人太甚……云云。大人,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云亭站到甲板围栏之侧,叹了口气,说:“占城国的使团从苏门答腊回国的途中,遭遇了风暴,被潮流卷到了暹罗。没想到,暹罗的国王不分青红皂白,连人带货全给押住了……就是这么档子事。”
    邓飞倒笑了:“明白了,这就好比带头大哥收了几个小弟,互相之间不服气,彼此硬要蹩苗头,讲理的打不过不讲理的,只能互相扯了衣领到大哥面前去评理。”
    云亭听了这形象的比喻,也嘴唇一弯:“是这么回事,只不过不讲理的那个小弟,不仅自己本事高强,跟大哥的关系还特别好。受了欺负的小弟,自己技不如人也就罢了,心里对大哥其实也不那么亲近,只是为了自保才加入帮派的,所以……这个架并不是那么好劝。也难怪杨大人头疼。看来,咱们这个使团,送完了世子,还一时半刻走不了,要在大城耽搁一段日子了。”
    说完,他又怅惘地向远处岸边隐隐显露的城郭看了出去。黑色敦实的城墙如大地上的一只巨龟,气息绵长。
    按照约定,他会在这里与吴会长一行人会和。只是,真见了面,又如何呢?难道要自己亲口告诉吴会长关于映寒的噩耗吗?自己还要在映寒的至亲好友面前,再次经历一遍那撕肝裂肺的疼痛?
    云亭抿紧了嘴唇,好像这样就能把一切心绪都消化吸收掉。心里竟也渐渐地生出一点希望,隐隐期待着见到吴会长,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念头,也许吴会长会给自己带来一些好消息呢?也许,交栏山的水手都是胡说的。萍水相逢,他们凭什么就那么笃定鹰矢号一定是往西去昆仑国了呢?也许,鹰矢号还没进昆仑山就看见风暴了,转而南行了呢?也许……也许……总之,只要还有也许,就还有希望。
    使团进入大城,迎接的阵仗之大,真是邓飞平生未见。十里鲜花铺地,锦衣少女夹道迎宾,明甲兵士护卫,所到之处,漫天花雨,四处雷鼓响乐,白象列阵,万人空巷。暹罗国王亲自来到码头迎接,自高大的白象上下来,双膝着地,跪行到杨敏大人身前,行伏身扣地大礼之后,才缓缓起立。杨敏大人坦然地代永乐大帝受此大礼,宣读了上国诏书之后,才请出世子。
    父子俩人之间大约已经十年未见,但是天生的血脉亲情还是一眼可以看得见。暹罗国王眼底都是强抑着的激动,为了不让上国使臣见笑,还要强自镇定地受了儿子的叩拜大礼,才过来扶他起身。这一扶起来,手上用了力气,狠狠地捏着儿子的小臂,脖子上都是在用力克制地青筋,脸上却是热烈的笑意,若不是大庭广众,想来都能把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儿子抱起来转上三圈了。
    云亭站在第三排,看到这副场景,不由得有半刻失神,那是因为他想起了当年重见父亲时的情景。当时自己应该是忐忑紧张,满怀期待的,可父亲虽然亲热敦厚,但到底从来不曾这么激动过,只是含着笑说:“好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都读了什么书?”
    连个拥抱都没有。不像父子重聚,倒像是老师见了学生。
    云亭当时虽然不过七岁,却如一盆凉水浇到心里,立时眼清目明,规规矩矩地站了回话。云亭后来与人疏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自己幼时独居鸡鸣寺,日日夜夜盼着回到父亲身边,五六岁时还对着月亮幻想过如何与父亲对答撒娇,可真见了面却如两个陌生人一般。可见对人期望抱得越大,失望便越大,倒不如无牵无挂无拘无碍的好。若不是映寒那晚在客栈中,借着药力那么娇憨地扑在自己的怀里,还给了他一个他从小就欠缺的拥抱,笑着说:“云亭哥哥,我喜欢你”,想来他这辈子,也不会与任何人真地亲近。
    云亭的眸光暗淡了几许,又立刻回复了正常。
    走完了繁文缛节的官场文章,领了国宴,折腾了一整天,云亭终于在大城的国馆花园里住下了。
    这场人间热闹今日还只是开始。听说因为世子回国,暹罗国王大赦天下,举国同庆,里里外外要热闹上一个月才罢休。这一个月之内,杨敏大人估计是不方便开口调停占城使臣的事情了。便是一个月之后,杨敏大人能说了,了解情况,交涉调停,再奏请金陵,由圣上另下诏书斥责训诫,怕不是得前前后后耽误上小半年。
    那也别无他法,既来之,则安之。
    本来若是映寒无事,云亭是巴不得有这小半年的时间滞留南洋的。但是现在……
    云亭洗了澡,只穿了简单寝衣,在桌前坐了,又把楞严经握在了手上,开始还心浮气躁,不多时倒也真地看进去了。
    邓飞偏又赶在这时来敲门,在门外低声地说:“大人,睡下了吗?”
    云亭无奈地叹口气,他修长的身影就映在窗棂上,怎么可能装睡呢,便说:“门没锁,进来吧。”
    邓飞开了道门缝,像做贼一样嗖地一声溜了进来。
    云亭瞟他一眼,问:“怎么了?”
    邓飞也梳洗过了,此刻换了衣服,一身清爽,进来就在云亭对面坐了,说:“大人,跟您说个有意思的事儿……”
    云亭将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缓缓地道了一声:“邓飞——”
    “哎。大人您说。”
    云亭并不抬眼:“你初次出使,到了这海外之地,风俗不明,语言不通,每天估计都能看见新鲜事,一定要沉的住气,不要被乱色眯了眼。听说这暹罗国的姑娘都喜欢大明的男子,如果看上你了,就会捧出酒来,唱着歌留你过夜,一夜风流。你比我还要大几岁,又尚未娶亲,我在这件事上不会约束你。不过我们二人毕竟是随使团来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明的脸面,所以你自己想清楚。真的喜欢也无不可,可若只是图一时爽快,你还是要三思而行。”
    邓飞本来听云亭的早就听成了习惯。但觉只要是诸葛大人说的话,就没有不对的。所以云亭说一句,邓飞就点一下头。再说一句,再点一下头。点到这里,却立刻愣了,一张大脸居然涨红了,说:“大人,您这是说什么呢?我邓飞是那么急色的人吗?虽然不像您那么清心寡欲,但断断做不出……这……咳,大人,让您这么一搅和,我都忘了我是来跟您说正经事的。”
    云亭这才抬头看他,狐疑地问:“什么正经事?”
    邓飞又往前靠了靠,这才说:“大人,我刚才看着天色差不多,诸位大人都该休息了,想起来好久没见着胡大人的亲随陆拓,就去寻他。想着我们两人身份差不多,使团里也只有彼此相熟,接下来在大城少不得与他作伴,就琢磨着约上他一起出去喝酒,到街上去瞧瞧热闹。结果您猜怎么着?”
    云亭听到邓飞突然提起胡濙的亲随,便把手上的书合了,放在桌上。
    邓飞也不是真地要云亭猜,自顾自地继续说:“我一路问着,找到了胡大人的院子,结果过去一瞧,胡大人是歇下了,但陆拓不仅没休息,反而在收拾行装。我看得真真切切,不是在安置行李,而是在挑挑拣拣地另外打包随身的小行李。”
    云亭留了意,闭上了眼,手指的指节又开始敲击起桌面来。
    见了云亭这副神气,邓飞得意地暗自笑了一下。
    他是故意的。
    邓飞毕竟跟了云亭几年了,诸葛大人这几日人前泰然,人后郁郁寡欢,别人也许都瞧不出来,却还是瞒不了他。尤其是今天这种热闹欢庆的场合里,诸葛大人脸上淡淡的笑意更显得落寞离索,与周围沸翻盈天的场景格格不入。
    就是……怪让人心疼的。
    邓飞知道自己没资格劝解大人,更何况不知缘由,就算有心开解也压根无从着力。但人的精力总归是有限的,邓飞就琢磨着,当务之急,最好是找些事情来占住云亭的精力,不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所以这一见了古怪的事情,就立刻来寻云亭了。果不其然,这下子引起了云亭的注意,把那劳什子的佛经都给放下了。
    邓飞见云亭半天不说话,就试探地问:“大人,您看,这胡大人一路上都神神秘秘的,除了安南的时候,躲在背后暗中帮了我们一把,其他的时候连个面都不露……”
    确实,哪怕今天,胡濙大人都没有随着使团下船,连国宴也没参加。云亭自打下船,就没见过胡濙。若不是邓飞喜欢交际,只怕云亭此时都不知道胡大人也住在这国馆花园里。
    云亭闭着眼不说话。他离开京城之前,听闻胡濙刚被晋升为礼部右侍郎,几乎已经与杨敏大人平起平坐。按道理说,使团出行,礼部派遣一位侍郎就够了,怎么两位侍郎同时前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圣上的心里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云亭慢慢张开眼睛,说:“邓飞,你还记得咱们在泉州查的案子吗?”
    邓飞忙点头:“当然记得啊,这次我还给胡濙大人细细地讲过一遍。”
    云亭又问:“那么,柳成远最后派了衙役去丁师爷家取走了所有遗物,到底图的是其中什么东西,你也告诉胡大人了?”
    邓飞说:“啊。胡大人让我事无巨细都要讲给他听,我自然不敢隐瞒。可说实话,当时那群衙役也不知道柳成远要什么,只是接了命令去收拾所有遗物,大到一件衣服,小到一本书,便是一片纸屑都不能留下,所以我猜,那柳成远想找的就是自己被偷走的账本吧?”
    云亭缓缓摇了摇头,说:“他想找的,不是账本。”
    呃?邓飞瞪大了眼:“那会是什么东西。”
    云亭笑了:“那账本对柳成远固然重要,但衙役一回去交差,柳成远势必立刻就会发现其中没有那账本,完全可以马上再派人来丁师爷的家里搜寻,但他却没有穷追猛打,还给了丁师爷儿子逃走的时间。可见,他要找的东西已经在遗物中了。而且这东西反而比他贪墨的证据更重要……贪墨的事情,花上十两白银就可以搞定,根本无需害人性命,他要找的东西,只怕是花多少钱都搞不定的隐患。”
    邓飞嘬着牙花子,不由得愣了神,突然想起那日诸葛大人也说过:我看这个案子的关键,不在于人命,也不在于贪污,而在于那柳大人不得不铤而走险,害那丁师爷命丧黄泉的原因……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原因,比贪墨和人命还要贵重?
    云亭笑而不语,又打开了书:“邓飞,只怕这件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我猜,胡大人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
    邓飞抬头,瞠然:“他这一来就要回大明了?”
    云亭摇摇头,说:“胡大人不会是回大明,看样子,他是要以大城为中心,周游暹罗。”
    邓飞顿时恍然大悟:哦,胡大人敢情是来公费旅游的。
    待到邓飞走了,云亭才合上书,抬起头来,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一片纸屑都不能留下。
    听起来确实像是夸张比喻的命令。
    但,若是柳成远要找的,真地就是一张破纸呢?喜欢晓风醉请大家收藏:(663d.com)晓风醉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20/20712/12363629.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20/20712/12363629.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