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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命番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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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和三十五年, 李伸高中探花, 他是李家八房这一代的长孙。虽不是肩负宗族的长房长孙, 但李伸李八郎在李家一向受人追捧。不仅以为他会读书, 长得漂亮, 更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入阁的亲爷爷。

    说起高邑李家, 那是响当当的望族, 虽李家已经迁居京城,但高邑依旧留有李家的传说。“六代五举四进士,一门十世百秀才”, 说的就是他们家。从四世祖李举任礼部尚书开始,李家的书香门第又朝着世宦世禄的方向发展。李氏家族在朝为官者甚多,清廉、正直, 有政绩, 官声非常好。

    拿李伸来说,他的爷爷李怀也曾高中探花, 如今身居内阁, 行宰辅之权。他爷爷的爷爷李标也是内阁辅臣, 在崇祯年间那个风雨飘摇匡扶社稷, 青史留名。

    所以当李伸考中探花的时候, 他并未骄傲, 只是觉得完成了一向李家人都应该完成的任务。他现在喜欢缠着爷爷,问他当官的诀窍,他也想向父兄先祖一样, 做六部尚书, 入内阁辅政。

    当年玉树临风的探花郎李怀,如今已是发须花白的老头儿,可若要说起这入官场,他总能想起当初科举时候,见他貌美,执意点他为探花的镇国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风华绝代的公主已经是一名老妪,而他也成了干瘪的老头子。

    “官场啊,太复杂,人人答案都不一样,只有你自己去听、去看、去干,得出的结论才是自己的。”李怀得意的捋着胡子,道:“今日休沐,刚巧老夫的十八学士开的好,带你去见见世面吧。”

    李伸在一旁伺候着,他不明白这话题怎么转得这么快,刚刚不是在说官场吗?怎么又要去看花儿啦,难道种花和官场还有什么异曲同工之妙不成?

    李伸扶着爷爷李怀往外走,去的却不是花园。家仆早已备好了马车,老爷子心心念念的十八学士绝品山茶花也早已端端正正摆在了马车里。

    “爷爷,咱们这是去哪儿啊?”李伸问道,他从小在李怀身边长大,对爷爷不像家中弟弟妹妹那般敬畏,很能说得上话。

    “你不是问我官场什么样儿吗?现在带你去见识见识。”李怀捋着胡子道。

    李伸还想问什么,李怀却闭着眼睛靠在车厢上,摆明了不想说话。

    李伸在心里腹诽,明明就有出行的计划,却把自己拉上车,肯定是临时找他当苦力,伺候爷爷、叔爷爷他们下棋赏花呢。谁让我是当人家孙子的呢,李伸无奈想到。

    马车哒哒往前走,走过了内城,又走过了外城,一直往郊外而去。

    “爷爷,咱家在北郊有庄园吗?您和谁约了,是张爷爷,还是郑爷爷?”李伸掀帘一看,马车已经到了北郊。这里大部分地区都被划作皇家园林,少部分则是各大家族、各位高官的别院。

    “比你张爷爷、郑爷爷更能教你什么是官场的人。”李怀笑答。

    马车接着走,走到一处庄园门外,李怀下车,亲自向门房递上拜贴。李伸以为这是哪位致仕老大人的府邸,正想打听却见正门出挂着空白的牌匾。空白的牌匾!北郊!庄园!再看看门口的石狮子,还能有谁?还能有谁?

    怪不得他爷爷这般恭敬呢!李伸赶紧整了整自己的衣襟,嗔怪道:“爷爷,您怎么不早说啊!”早知道是来见镇国大长公主殿下,他就该提前三天焚香近身的!天啦,他昨天还和同年出去喝庆功酒了,现在会不会还有什么味道,脸色会不会太难看,若是给大长公主殿下留下个坏印象可怎么好。

    “早说怕你吓得不敢来。”李怀瞥了一眼自己激动得手足无措的孙子,嫌弃得很。

    不一会儿就有长史出来迎接,进了内门,有衣帽周全的小厮抬着轿子在哪儿等着,请李怀上轿。李怀却不敢领受,道:“臣腿脚还利索,不敢当,不敢当。”坚持自己走进去。

    李伸只能跟在爷爷身边,等到他累的时候扶着他,祖孙两个走了一刻多钟才走进主院花园。

    “叫你坐轿你不坐,真是个倔骨头!”李伸一进花园就闻此声,人未至声先至,片刻之后,花木之间分花拂柳走出一位雍容贵妇。只见她衣着精致,步履昂扬,脊背挺拔,头上却已全是白发,发间只有几只血玉制成的凤首簪,腰间也是一块血色红翡。寥寥几件饰品,却衬得她高贵无比、端庄无比,威严无比。即便她已年老,却有着年轻女孩儿不能及的风华。

    “臣李怀/李伸拜见大长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李怀领着孙儿拜见,还没拜下去,李怀就被扶起来了。

    “在宫里还没跪够不成,私下说话,你还闹这些虚文。”柳娘笑骂,命他:“坐边儿上去,再磨蹭不给你茶喝。”

    “不给茶是不行的,臣自持身子骨健壮,没想走进来却已气喘吁吁,没这口茶顺气儿可不行。”李怀拱手谢过,等柳娘落座之后,才端坐在椅子上,指着下首跪着的李伸道:“老臣无礼,就让这孽障给殿下多磕几个头吧。”

    话音刚落,李伸就砰砰磕头行礼。

    “赶紧拦着,好好的郎君别磕头损了颜面。”柳娘对身边女官道:“取我那套三宝砚来,赠给李家郎君。”

    李伸头一次如此紧张,殿试的时候都只手心粘腻,现在他感觉自己后背都紧张得汗湿了,不知该不该接这见面礼。

    李怀却一点儿不知道孙子的煎熬,笑道:“殿下好生偏心,那三宝砚是端砚、歙砚、洮河砚

    各一,如此名贵,能有一件已是密密藏着的好宝贝,居然一气儿给了这孽障。”

    “我就不爱听你这老古董说话,东西就是给人用的,分什么贵贱,砚台给美人用,亦添光彩。你孙儿写得一笔好字,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王右军一类的人物,正该用这样的好东西。见不得你们一口一个孽障、犬子,真那么瞧不上,嘴角就放下来些啊,假正经!”柳娘和李伸也是打了几十年交道的人了,说起话来十分随意。

    “还不快谢过大长公主,日后勤加练习,不可辜负殿下心意。”李怀又厉声呵斥。

    李伸再次磕头行礼,起身站在祖父身后,因他站着,这才看清了大长公主的相貌,即便发丝雪白,可大长公主皮肤光滑、白里透红,气色十分出众,很有鹤发童颜的味道。这可是在朝几十年的大长公主啊,辅佐三代帝王,亲手推行无数国政。等到六十岁之后才退出朝堂,闲居山水之间,即便如此,当今陛下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国政,依旧要请叫她老人家。

    柳娘坐着品茶,突然发现一道视线,抬头对李伸眨眨眼。

    李伸唰得一下脸就红了,自己居然如此失礼,直视贵人不说,还被逮个正着!

    “殿下就别逗这个蠢小子啦,年轻人脸皮薄,待会儿脸该烫得能煮茶啦。”李怀也不是个会给孙儿解围的好祖父。

    “论脸皮谁也比不上你啊。定安三年,你金殿答题,我见你答得不错,脸也长得好看,点你做了探花。谁知你到处宣扬,惹得李汝里(李标)老大人致仕了都来求见,说不能让你背个幸进的名声。你可倒好,不依不饶的非要做探花,还放言说是状元之才,只因长得太好,才屈居探花之位。”柳娘想起往事一阵好笑,“你孙儿如今也做了探花,文章比你好,长得也比你好,看你还怎么得意。”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比臣强,哪配做臣的孙儿呢!”李怀还是找到只得得意的地方。复又一叹,“也怪臣当初鲁莽,年少轻狂,惹得当时王状元不快,才有日后大祸。”

    柳娘搁下茶盏,冷声道:“王霜桑满人奸细,忘恩负义,奴颜婢膝惯了。愿意做满人的奴才,却不愿做大明的朝臣,本宫成全他。此等乱人,何必再提!”

    站在一旁的李伸忍不住后退一步,大长公主不是对他的,可那周身气势实在强悍。明明刚刚还是温言细语的谈笑,转眼间就晴转暴雨,李伸看了看端坐的爷爷,直观感受到他和爷爷的差距,不愧是阁老啊!

    “殿下还是这般嫉恶如仇,且别生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李怀给柳娘斟茶劝慰道。

    “不生气!个个都生气,早让你们气死了!”柳娘一口干了茶水。

    两人略过这不愉快的话题,终于想起了今天的正题,那盆绝品茶花十八学士。

    李怀让人奉上,言语夸张的讲述培育它的艰辛和不易,“亲手照料了五年,日后再有更好的十八学士,也不是它了,付出的时间精力不可挽回,再不一样啦!”

    李伸知道这花,他爷爷的宝贝,最小的弟弟经常和它吃醋,每每怒称“爷爷让花儿做孙子吧”,此花在李怀心中地位可见一斑。李伸没想到自己爷爷连这么珍贵的花儿都舍得送给大长公主殿下,几十年的君臣之谊,当真深厚。

    柳娘专心致志的赏花,说着养花技巧也是一套一套的。她曾经以花为生,退出朝堂之后也爱养些小东西打发时间。到了她这个地位,送到跟前的都是千挑万选、绝世珍品。

    李怀也不着急,十分愉快的与她交流养花心得,两个头发都白了的人说起养花来兴致勃勃,苦了不通此道的李伸,脚都站麻了。

    柳娘看李伸悄悄左脚换右脚,嗔怪看了李怀一眼,道:“再不说正事,你孙儿就要站晕过去了。”

    “所以才把这小子带来啊,就是知道殿下怜香惜玉,肯定不忍心的。”李怀笑得灿烂,把虚推桌上茶花道:“老臣孝敬殿下的。”

    “得了吧,你的东西可不好拿,有事儿说事儿,还等着请你吃饭呢!”柳娘笑骂。

    李怀这才严肃神色,从怀中掏出一本奏折,递给柳娘。柳娘年老,有些老花眼,伸直胳膊才看清上面写的什么。

    “宗室又开始侵占民田了?”柳娘问道,奏折上写了浙江宗室利用朝廷赐给宗室永业田的机会,侵占民田,通通变成永业田,然后售卖,取得巨额土地钱。把土地卖出去之后,只留规定限额做永业田,不违反朝廷对宗室的政策。

    “才过了多久,不到一百年,他们就忘了当年天下田亩半数入藩王府的境况了,拖垮了大明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上回闯王之乱,杀了半数宗室,再来一回闯王,他们还保得住性命吗?”

    “殿下当年为宗室置永业田,一是仁心,照顾太/祖子孙;二是盼着宗室上进,免其后顾之忧。而今时移事易,当初的仁政都让不体会殿下苦心的人变成了苛政。”

    “苛政啊……”柳娘感叹。

    李怀起身跪在地上请罪:“臣失仪,臣有罪。”当年宗室改革就是柳娘牵头实施的,指责她的政策是苛政,只是骂她是暴君吗?

    “当年改革宗室之时,本宫以王介甫三不足告诫朝堂百官,事无成法,移风易俗,循序渐进。若真遵循旧日法度,我等还在茹毛饮血,刀耕火种。人言不足恤,当年本宫解释它为君者当一往无前,坚定不移。世上不学无术之人何其多,人人都有立场,都只从自己的立场出发,难以统观全局。若是君主人人的话都听,摇摆不定,事情用无成功的一天。”

    李伸陪祖父跪在地上,听大长公主话音,好像不赞成再次改革宗室,心中难过。他也听说了宗室不法之事,为祸民间。难道大名鼎鼎的镇国公主,也爱惜羽毛,不允许别人改动自己曾定下的规矩吗?

    “臣受教。”李怀跪在地上叩首。

    “可你们忘了前两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天道缥缈莫测,不该以他对应帝王德行,牵强附会,扰乱朝纲。前人制定的法则不合今日之用,亦不必效仿。这些话本宫当年也说过,皇帝让你来做说客,难道不是自己先打了退堂鼓,让你来试探本宫。他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来本宫这里找答案。他是皇帝?本宫是皇帝?一把年纪的人了,非让本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吗?”

    “臣有罪,臣有罪!”李怀能说皇帝不是吗?自然只能叩首不止。

    “别听风就是雨,也别墨守成规,皇帝把事情交给你办,你就好好调查一番,确定了情况,该改规矩就改规矩,该罚宗室就罚宗室。本宫何曾阻拦过皇帝执行朝政,用得着他小人之心,特意来试探。”柳娘气不打一处来。

    “殿下误会了。陛下对您一片尊崇之心,只怕朝中小人不明事理,污了殿下清名。”李怀忍不住解释道,他也倒霉,做了皇帝和大长公主争锋的旗杆,夹在中间受气。

    “你若真当本宫有清名,就不会只拿出这一半儿来了。”柳娘嗤笑一声,丢掉折子,“宗室利用永业田牟利,侵占民田之是表因,最关键的是土地改革吧。皇帝想让土地流通起来是不是?当年本宫定下的政策,土地不允许流转,就是仿宋例,遏制土地兼并之风。如今国家藏富于民,百姓富足,商用土地越来越多,可惜土地不允许买卖,租赁风险太大。有人就把脑筋动到了宗室身上,天下唯一能卖的土地就是宗室的永业田。土地改革比宗室改革难多了,你这是试探一下本宫老糊涂没有,若是只看得到表因,剩下一半儿就不屑与本宫说了吧。”

    “臣有罪!”李怀又一次感受道了镇国大长公主殿下犀利的眼神,从左手袖子中取出奏折双手奉上,尔后匍匐在地请罪。

    果然,另一份折子上写的是李怀对土地改革的设想,柳娘对他也熟悉,一看就是典型书香世家出来的读书人,官场历练这么多年,还是把人往好的方向想,通篇的画大饼。

    “这份儿折子给皇帝看,本宫让刑部和锦衣卫再给呈一份儿。只针对你这国策,若想钻空子从哪里钻,找出一条,罚……”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李怀又从右边袖筒子里摸出另一份,他和柳娘君臣合作多年,怎会不知道她做事的习惯,除了花团锦簇的一份折子外,还另备了一份纯干货的。

    柳娘这才真怒了,“扣扣索索消遣本宫呢!”

    “真没有了,真没有了。”李怀霹雳巴拉拍了身上一遍,示意真的没有更多了。

    柳娘打开仔细看了,三份折子一齐丢给李怀,“若是再引起土地兼并怎么办?民间贫富差距愈演愈烈怎么办?败坏风气怎么办?滚回去想清楚!”

    柳娘把折子一股脑丢给李怀,气冲冲走了。不是气李怀折子的内容,而是气他帮着皇帝来算计自己。皇帝如今做的和当年他的父亲做的有什么不同。自己这个镇国公主是凭本事封的,他要是没能耐,就乖乖受教导!现在想起来摆皇帝架子了,当初求本宫出手的时候就不要脸皮啦!

    李伸七手八脚捡起折子,扶着自家祖父慢慢出了园子,现在可没有小轿随行的待遇了。等坐上马车,李伸才心有余悸的叹息:“爷爷,您没事儿吧。我看看您的腿,我可真担心被大长公主的黑甲卫扔出来!”

    李怀的膝盖直接跪乌了一圈,淤青发紫,看着就很严重。

    “殿下也太苛责了,爷爷都这么大年纪了……”李伸语带哭腔,这可是他视为榜样的爷爷,如高山耸立般坚实可靠的爷爷啊!

    “现在不说公主的好话啦,以前每日说起公主不是赞叹有加吗?”李怀混不在意,一点儿小伤而已。

    “我也不知道公主这般凶啊!我以往佩服的是公主殿下辅佐朝政的才干,佩服其终身不婚不嗣的大义,佩服其赈济孤寡的仁慈。我若早知道公主这般厉害,动辄罚跪,还罚您,我就不那么崇拜她啦。”

    “仁慈?”李怀失笑,“殿下当年杀过的人,可与太/祖比肩。崇祯十一年的官场,几乎屠了个遍,大战之中,人口骤减一半,那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如今到了晚年,公主收养孤儿寡妇,赈济鳏寡孤独,就没人记得她当年的‘铁血公主’之名了吗?”

    “可……可……公主的功绩无法磨灭啊!”李伸结巴着挤出这句话。

    “是啊,公主的功绩无法磨灭,可罪……错误也无法避开。咱们高邑老家有多少人因公主重视兵戈,这些年出了多少叛乱。叛乱还是能看到的,那些武将世家把持当地土地,政令难行,长此以往,难保不酿成藩镇割据之势。还有宫中內侍,如今都称内相了,公主首开为内宦封爵的先例,而今三朝累计,已有七人。现在公主还在,内宦封爵除帝王宠信外,还要问一问她的意思。若是有一天公主不在了,只凭帝王爱重,就可越过学子十年寒窗、武将刀口舔血,高官显爵……”

    李伸不说话了,他虽生于书香世家、官宦世家,耳濡目染之下,知道一些朝政皮毛,可若要与各位大佬谈功过,还太嫩了。只是他从小听着镇国长公主的事迹长大,总觉得长公主不可能是这种人。

    “你问老夫官场是什么,今日你见的就是官场最浓墨重彩的缩影。公主功过为人尚不能用好坏二字形容,官场……更是说不透、说不得。”李怀长叹一声,“跳进这潭浑水,自己悟吧。盼着你有一日也领着自己的孙儿,去见见官场。”

    李伸沉默,如此沉重的话题,他开不了口。

    柳娘知道她备受倚重、亦臣亦友的朋友背后这样评论她吗?

    知道的,可她不在乎。

    降生六十多年来,她所做的一切无愧于心。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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