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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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娘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被一个年轻妇人抱在怀里, 旁边还有一个小孩儿依偎着她, 三人躲在墙角, 畏惧得防备着外面。

    柳娘向上仰头, 白眼翻得难看, 拥着她的年轻妇人却十分惊喜, 眼中透出兴奋的光彩来。柳娘刚想要说话,却被人一把捂住嘴,年轻妇人指了指门外。

    柳娘凝神听去, 却听这话音不像北方话的模样,多舌音,常伴爆破音, 听了半天没听见轻唇音, 好像……好像曾经听过的粤语歌。

    好多年没听见过闽南语了,最近一次, 应该是作为南霄道长的时候云游到此地。柳娘努力融合记忆, 却发现一思考头就发疼。柳娘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额头肿起一个大包。

    柳娘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靠在那妇人怀里, 听外面的说话声。

    “阿郑就典给你了, 咱们可说好的,一个大年就来赎,你若是偷偷卖了, 我可不放过你。”

    “放心吧陈老板, 保证误不了你的事儿。你也是生意人,知道童叟无欺的道理,我老李最讲诚信一个人,你放心我,我也放心你。”

    “放心,放心!我家阿郑才十八,水灵着呢,模样周正、手脚麻利,关键是能生儿子。瞧我还在襁褓的小儿子,不就是她给生的吗。若不是生意一时周转不开,哪里会典了阿郑去。我的阿郑啊,若离了你,我可怎么办哦……”一个洪亮的男声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听着好像十分不舍这个叫阿郑的姑娘。

    “陈老板,别哭了,说好一个大年就是一个大年,你把生意再拾起来,一眨眼的功夫,阿郑又回来啦。”另一个男人连连劝慰,说话又急又快,舌音浓重,柳娘没听清他说什么。

    含糊着过了这段,劝慰的男人朗声道:“我再读一遍契书,陈老板觉得能成,就按手印签了。”

    “立执照:陈林妾阿郑由夫主做主,自愿典与周凤喜身旁为妻一大年,做身价钱二十两银子整。当交不欠,笔下交足。自交价后,永不反悔。此系两家情愿,若有反悔者,有冰人执照为证。媒人:李德功,代字赵青山。”

    这一段话声音洪亮、咬字清楚,柳娘听明白了,陈林是屋外痛哭的男人,阿郑是他的妾,现在他要卖了阿郑,卖给一个叫周凤喜的。屋外还有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和陈林说话、安慰他的李德功,另一个是还没听见话音的赵青山。

    陈林响亮得抽了一鼻子,叹道:“阿郑就给你了,你带周兄弟来,我也见了,是个老实汉子。周兄弟,阿郑到了你家,你好好待她。李兄、赵先生,承蒙不弃,咱们去庆寿楼吃酒,走,走,吃酒,吃酒。”

    “我就不去了,承蒙陈老板关照,先告辞了,先告辞了。”周凤喜拉着阿郑快步走了出去,剩下陈林、李德功、赵青山三个,依旧称兄道弟,相携出去了。

    整个过程,被卖的阿郑一句话没听见说,就这么沉默的被做主卖了。

    等人都走路,一直搂着柳娘的妇人才长吁一口气,骂她道:“没良心的死丫头,不分亲疏远近的糊涂种,阿郑是谁?那是你爹的妾!跟你有什么关系?真把她当亲姐姐啦?你爹要卖她,也是为了一家子好,你拦着做好人,不知阿郑也恨你呢!她在这人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和去人家当正妻舒坦。”年轻妇人噼里啪啦说了一通,也不管柳娘反应得过来不,伸手碰了碰她鼓起来的额头,骂道:“不知爱惜的东西,我去给你拧帕子来!”

    柳娘以为自己碰上到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母亲,微微一笑,扶着依偎在自己身边的小妹妹,嗯,可能是小妹妹吧,问道:“都走了,你起来吧,别怕。”

    那小姑娘被她一动,刷的跳下床,跑到里屋去摇摇篮,掀帘子的瞬间,柳娘看见里屋摇篮里还有一个孩子。

    看看周围环境,蓝底白花的粗布帘子,简陋的家具,柳娘已经很久没有经历如此贫困的时刻了。

    柳娘想知道更多信息,下床往里屋走去,刚刚出去的妇人,端了冰凉的井水过来,见柳娘能下地了,把帕子扔在她脸上,骂道:“能下地就赶紧干活,真当自己还是千金大小姐嗯!”说完气冲冲出了屋子,窗外小小的纺线机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柳娘拧了帕子放在额头上冷敷,头上的撞伤并不严重,这具身体的主要毛病是营养不良、心思郁结。柳娘这半路出家的,也不敢露出破绽来,冷敷好了,又洗了脸。见刚刚依偎在她身边的小女孩儿满脸脏污,准备给她洗脸。

    柳娘一靠近,那小女孩儿却反射性的抱头躲避,这明显是挨打挨多了啊。柳娘尴尬扯了扯嘴角,轻轻拉起她的手放在水盆里,先把那些脏东西泡软了才洗得下来。

    给小姑娘清洗过后,水都黑了。柳娘把水泼在门外,又去厨下灶间打了热水给小姑娘再洗一回。洗干净了才知道,小姑娘手上有青紫痕迹,看样子被打过多次。柳娘身上却只有头上一个大包,除营养不良外,再无别的伤口。不知道原身是不是施暴者,柳娘叹息。

    柳娘让小姑娘去照顾那个襁褓男孩儿,自己烧水擦洗身体,也不知是不是身体太弱了,柳娘刚穿好衣服准备倒水,结果水盆太重,一个闪劲儿,柳娘倒栽进大木盆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柳娘苦笑扯了扯嘴角,这算是塞翁失马的2.0版本吗?晕了一回,记忆回来了。

    今早卖妾的是柳娘的父亲,名叫陈林,刀子嘴豆腐心的年轻妇人是她的母亲黄氏,依偎着自己的小姑娘叫草儿,是陈林给儿子买来的童养媳,是的,儿子,就是那个还裹着襁褓,躺在摇篮里的儿子。

    陈林原是一个大老板,自朝廷下令开海禁,能下船做生意之后,陈家家境就好了起来,在柳娘的印象中,小时候只能逢年过节吃的鸭子,陈林做生意之后,几乎三天能吃一回。可惜生意场上胜负难料,前些日子陈林亏了一大笔。一家人从原来的正经二进豪宅,搬到了如今的一个小院子。原本陈林有一妻二妾,年老的那个妾室,生意刚刚失败就被陈林卖了换银子。黄氏乃是正妻,虽只生育了柳娘一个,仍然留在身边。今天陈林卖的是另一个年轻的妾室阿郑,在闽南,女子贵重←_←单指价格,多少人连妻子都娶不起,陈林能有一妻二妾,足以证明他当年的富豪。

    阿郑那也不叫卖,叫典,陈林把阿郑典了二十两,通过中间人李德功典给周凤喜做妻子,两年之后到期。到时候若是周凤喜能拿出赎身银子来,阿郑归周凤喜,拿不出来,阿郑归陈林。至于李德功就是赚中介费的,还有那个被尊称先生的赵青山,只有他识字,写契书赚一顿饭和一百个铜板。

    闹清楚了此时处境,柳娘再看看家徒四壁的环境,不妙之感油然而生。柳娘起身看了看窗外天空,已经是傍晚十分。黄氏还在门外忙碌,院子的西边角落里搭了棚子,喂了十几只鸭,黄氏正在照顾。

    柳娘起身,先去里屋看了草儿和摇篮里的小婴儿。草儿十分警觉,柳娘一进去,她就睁开了眼睛,柳娘示意她别出声,让她继续睡着,把床上的小薄被搭在她身上,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柳娘走到院子里,见黄氏一个人砰砰砰剁着鸭食,笑着过去帮忙。

    “死丫头,老娘用你,赶紧滚回去,别又摔了。”黄氏不让她插手,剁青草都剁出了节奏感。

    “娘,那我扫扫院子。”

    “甭闹幺蛾子了,自五岁上下就没动过扫帚,今儿又起什么妖风。先说好,你讨好老娘也没用,你那阿郎哥穷鬼一个,你爹绝不会同意把你嫁给他的。嫁给个穷鬼,还不如卖了赚钱!”

    柳娘抽搐,阿郎哥,她记忆中自己才十岁吧,怎么就要嫁人了?

    “娘,你误会了,哪儿有什么阿郎哥。”

    “那就是鬼上身了?你既不图阿郑她弟弟,死命拦着做什么。多亏你爹心疼你,不然一巴掌抽死你!”黄氏骂道。

    “我爹天天把卖我进不夜城挂在嘴上,我可不觉得他心疼我。”柳娘嘟囔道,不夜城是城里最大的青/楼。“风花竞入长春院,灯烛交辉不夜城。”皇帝在宫里也征美/妓于不夜宫,召娈/童于长春院。

    黄氏把鸭食倒进食槽里,胡乱在衣服上擦干净手,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当老娘是好欺负的,嫁给你爹那死鬼十多年了,就生了你一个,他也不敢把老娘休了,凭啥?就凭你娘有五哥兄弟,娘家腰板直。别看你爹在外面养小的,养的十多年还不是屁都没生一个。阿郑就是我看中的,带回来才给你爹生了儿子。男人看女儿只知道漂亮,懂什么好生养不好生养。而今你爹得了儿子,只差把老娘供起来了,没老娘的好眼光,没老娘伺候着孕妇,他能有儿子送终!”

    黄氏得意洋洋的讲了一大堆,然后总结陈词道:“你把心安稳放进肚子里,老娘不会看着你爹拿你做人情的。只要你乖乖听话,再过三五年,老娘给你挑个婆家,卖你进正经人家,不会卖你去不夜城伺候人一辈子。”

    柳娘嘴角再三抽搐,三观受到猛烈冲击。嫁女儿说卖,给丈夫挑小妾自豪,生了儿子的妾被卖了并无不妥,庶子当成亲儿子视如己出……

    “娘,我们好久没回去看外公、外麽了吧?不如什么时候回去一趟?”柳娘的记忆中,黄氏娘家在小康水准之上,外公、外麽对她这个外孙女也挺好。陈林生意失败,说不定能回娘家寻找帮助。黄家若不是有一定经济基础,也不会养下女儿,要知道在这种地方,女人是衡量财产的重要标志。

    “又说胡话,离着一百多里,不年不节的回去什么。滚回去睡你的觉!”黄氏挥着剁鸭食的刀,指着柳娘赶紧回去。

    柳娘没经历过这种风格,麻溜起身回屋。

    黄氏在身后补充了。“收起你那烂好心,看不惯草儿脏污洗洗就行,不许给她另外吃东西,你当家里还是原先时候呢!”

    柳娘叹息,原身对草儿也不算好,家境败落搬到这里之后,也打骂草儿出气,可这样在黄氏看来依旧是好。柳娘再次直观感受到童养媳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以及女子在这世上的地位。

    当天晚上陈林没有回来,柳娘放松睡了个好觉。一个能典卖枕边人的,柳娘可不放心他。

    真是说不得,怕什么来什么,柳娘昨日才说要不要回黄氏娘娘家,今早陈林就踉跄着回来宣布:“死婆娘,你大哥惹上官司了,编造鱼鳞册的上官也敢顶嘴,直接被打死了事,一家子田亩都充了公!”

    “什么?那我爹娘呢?其他兄弟呢?嫂子们、侄儿们?”黄氏一把拉住陈林问道。

    “起开~”陈林甩开黄氏,骂道,“你个扫把星,老子生意让你克黄了,岳家也让你克没了,没了!”

    陈林一身酒气扯着黄氏衣襟扬手便打,黄氏这火爆脾气也不是能忍的,一巴掌扇过去,陈林脖子就现了三道横杠。

    陈林醉酒,力气却不减,两巴掌下去黄氏脸颊就肿了起来。陈林一脚踢倒黄氏,拖着她的头发,拉着头往墙上撞。黄氏一个女人,力气比男人小,挣脱不开,打架也只知道用指甲,被陈林撞了几下头,力度顿消,萎靡在地。

    柳娘头一次见到家暴场景,刹那愣神的功夫场面就就成了这样。柳娘左右环视,想找件趁手的武器,回头见床上木枕,小心绕到陈林背后,一枕头打晕了他。

    “娘,你怎么样?”柳娘扶起倒在地上的黄氏。黄氏哀嚎道:“爹娘啊,我的老爹娘啊!”哭了几声,突然反应过来,推柳娘一个屁股墩,骂道:“谁让你打你爹了,不孝的东西,打坏了他一家子喝西北风去啊!”

    柳娘无奈,心说要不是我当机立断,你现在还不知能不能喘气呢!

    “看什么看,还不快扶到床上去!一家子不省心的东西,大男人就知道喝酒,有本事就把生意再做起来啊!还有你,白长一张聪明脸蛋,要有本事就勾了官老爷家的公子来,看看原先吴家幺儿,嫁与县令家公子做妾,多给一家子长脸啊!”黄氏骂骂咧咧与柳娘合力扶陈林躺到床上。

    进门看见草儿摇着摇篮,气不顺的黄氏又骂:“打一棍子动一下,木头啊!我儿子睡了不知道找其他的活儿干啊,灶下活儿做完了没有?鸭子喂了没有?就知道呆愣愣站着,真以为是来享福的啊!”

    把眼前能骂的都骂一遍,黄氏捂着抽痛的脸颊,随意整理了一下,交待道:“老娘出去打听打听,你在家乖乖带着,不许顶撞你爹。真惹火了你爹,拉你卖到不夜城去,假母让你一天伺候十几个男人,赚的银子分你爹一半,他不欢喜得晕过去!”

    恐吓过后,黄氏施施然出了门。

    柳娘先带着草儿安抚被两夫妻尖叫打骂吵醒的婴儿,自己去厨房烧水,打发草儿给陈林擦脸。

    柳娘刚把陈林和黄氏打架弄翻的桌椅扶起来,黄氏就回来。

    “这杀千刀的,喝两口黄汤就撒酒疯,多亏桌子腿没断,不然一家子都蹲墙角吃饭去。真以为还是以往大老板啊,让人奉承的没边儿了!”黄氏心疼的擦着桌子,骂骂咧咧道:“不知道收拢伙计掌柜的,天天和狐朋狗友喝酒鬼混,个不省心的东西!”

    柳娘见她生龙活虎的模样,出门也丝毫不为自己脸上的伤感到不好意思,心想她估计也没事儿。

    “娘,你打听到了吗?”柳娘轻声问道。

    “打听什么!姑娘家家少打听!这是你该知道的吗?”黄氏骂了一句,不痛快的掀帘子进屋了。

    见陈林已经脱了鞋袜和外衣躺在床上,脸上脏污也擦干净了,这才欢喜了一点,道:“家里总算还有个喘气的,知道照顾人。”

    尔后,黄氏对着陈林骂道:“死汉子、贼男人!什么时候知道我娘家败了,也不与我说!我可怜的爹娘兄弟啊,都让那天杀的官府害了,侄儿侄女们沦落为奴,嫂子们也自卖自身,各找出路。烟西村大名鼎鼎的老黄家啊,就这么烟消云散了!你个杀千刀的,是不是知道我娘家败了,居然敢和我动手!”

    柳娘在外间听得发虚,小跑进去问道:“娘,外公一家全部罹难了?”

    “离什么离,往哪儿离,跟着隔壁秀才学了两句算话,就知道来洗刷老娘了!”黄氏一巴掌拍在柳娘后背,打得她一个踉跄。

    得,忘了,黄氏听不懂什么叫罹难。

    “娘,你就别挑字眼了,外公、外麽他们到底怎么了?”柳娘着急问道。

    “还能怎么样,你大舅当场被打死了,你外公、外麽和二舅去找官府的人要个说法,一齐被下了狱,倾家荡产的赎罪出来,大嫂、二嫂已经带着孩子跟跑船的富商跑了。一家子又去两个女人娘家讨说法,烟西村和紫云村的人干了起来。你外公外麽死了,我这当女儿的却没回去看一眼,剩下三哥、四哥、五弟怕官府报复,带着孩子老婆出门挣饭吃。走了时候也没说来见我这个姊妹一眼,可见不把我当黄家人了。”黄氏响亮抽了抽鼻子,往墙角吐了口浓痰,又哭了起来。

    柳娘胃里一阵翻腾,过了这么多世界,她很少看见这样不讲究的,市井气十足,粗俗、粗糙、粗鄙!

    “娘,那你打算怎么办?”柳娘不怕死的补充了一句,“你好像不是很伤……担心的样子!”

    “呸,你懂个狗屁,伤心管什么用,还有三个大男人逃了出去,老黄家的香火不会断就成。要是伤心有用,你娘早就伤心死了。”黄氏听见陈林呻/吟,体贴的放低了声音,骂道:“哪儿都有你,还不快滚出去做事!”

    柳娘见陈林已经半醒,有些话不好说,麻溜出去了。

    柳娘刚拌好鸭食,屋里又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声音,柳娘跑过去一看,好家伙,又打起来了。

    “陈林你个没良心了,我娘家一败你就翻脸了,别忘了当初还是我爹借了你三十斤白面你才做起了生意。”黄氏破口大骂,村言俚语不停冒出来。

    “老子打得就是你,这么些年,蛋也不下一个,就生个赔钱货还敢给老子大小声!打死你官府也不判老子的罪!”陈林毫不掩饰自己的翻脸不认人,骂道:“死婆娘,再敢乱说话,老子这就去找人来卖了你!”

    陈林打骂黄氏的时候,正对着门帘,柳娘一掀帘子就看见陈林红着一双眼盯着她。

    “死丫头,就是你!是你打的老子,看老子不打死你!”陈林把黄氏扔在床上,一个健步跨过来就要打她。

    柳娘原本端着热水想要装个贤惠懂事儿,没想到陈林晕倒前还有记忆。这不废话吗?家里除了黄氏就柳娘能动,若不是她打的,还能是谁?

    柳娘一盆水泼过去,把木盆也砸在陈林身上,转身就跑。

    柳娘人小机灵,身体协调,转身出了院子直往宽阔处跑,外面过了几条小路就是水面,柳娘跑到桥上,纵身跳入水中,一个猛子就扎了水里,再也不露头。

    陈林在桥上跳脚大骂:“有本事一辈子待在水里,老子看你还敢不敢回来!”

    这么大的动静,乡里乡亲的肯定也知道了。村里老人见着了,赶过来劝道:“老陈啊,算了,算了,气大伤肝,别和孩子一般见识。”

    “就是,就是,那可是个女孩儿,都已经十岁了吧,再养两年,卖到不夜城又是一笔白花花的银子。你要是打死打残了,可不就砸手里了,人可不能和银子过不去。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这点儿账都不会算?”

    “老弟啊,听哥哥一句劝,为人和气些,莫动不动就打人,今早你婆娘出来,顶着一脸的伤。你要是实在看不上,还卖给我,我给你找个好买家。既让你赚了银子,又不碍你的眼,多好啊!”李德功听说出事儿了,赶紧小跑过来劝道。

    陈林听了这么多人相劝,转念一想也有道理,丢了手中木棍,对着水面骂了几句,施施然走了。

    听得岸上人走远的脚步声,在水里憋气的柳娘猛得冒出头来,双手攀住岸边凸起的石头,半身泡在水里,半身靠在滑溜溜的河岸边上喘气。呼呼——呼呼——

    几辈子从没遇到过这么没风度的男人,这么没气质的女人,就是最艰难作为贫家女儿的时候,柳娘所接触的也是“肯讲理”的人群。像陈林、黄氏这种,画风诡异的人物,柳娘接受不来啊。

    几辈子受过最严重的伤就是上战场正面搏杀,什么时候见过家暴?这般男人,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恶心!

    柳娘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道,感受着淹到脖子的水面反射出的光晕,气不打一出来,这叫什么事儿!

    等喘匀了气息,柳娘才从河里爬起来,一身湿漉漉的,多亏现在是夏天,闽南的夏天能让人晒脱一层皮。

    周围也没什么人,柳娘躺在河边巨石上,翻面饼似的正面晒了晒背面,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衣服、头发就全干了。

    打理好自己,柳娘这才回去。鬼鬼祟祟在家门口探头,邻居家大伯看见了,笑道:“柳丫头,现在知道怕了,你爹打你就让他打,反正他也舍不得把你打出个好歹来,跑什么?这要跌坏了脸面,你爹才要打死你呢!”

    “大伯~”柳娘靠墙站着,勉强维持礼貌。原身随生意失败的父亲搬到这乡村不过半个月,不认识几个人,这个村子是陈林出生的地方。陈林父亲出海死亡,母亲乃是当初租来的,生了儿子就被陈林父亲退了回去。只论父系算,这村里一大半的人都姓陈。

    “别怕,你爹和李经济出去吃酒了!哈哈……”那个被柳娘称呼为大伯的人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绝不是长辈对晚辈的亲昵,那恶心猥琐的眼神,柳娘甩开她跑进院子,砰得一声关上院门。

    柳娘这才想起来,自从搬到这里之后,黄氏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一个人跑出去。此时闽南本就男多女少,乡下地方更是基本上看不到女人,传宗接代全靠租妻、买妻,见着柳娘这种水灵小姑娘,很容易心生歹意。

    这是什么破地方,哪儿都是陷阱,活像一个苍蝇堆,恶心死人了!

    柳娘骂道,几辈子的好涵养都败给了这环境。

    柳娘进了正屋,发现黄氏还躺在地上,原本她是躺在里屋的。看她身上又多了几个脚印,肯定又被陈林打过。柳娘后悔没早些回来,说不定能阻止陈林再次施暴。可看看自己着细胳膊瘦腿,哀叹一声,她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柳娘费劲儿扶起黄氏,把她往里屋床上搬,刚一抬头,就看见布帘边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是草儿。

    草儿和柳娘视线一相交,刷得放下帘子。

    柳娘轻叹,以前大家对草儿都不好,草儿养成了怕人怕事的性情。上次陈林黄氏打架的时候,她就吓得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现在能站起来偷看,已经是了不起的进步了。

    柳娘不以为意,把黄氏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艰难的扶她进屋。

    草儿却小跑着冲出来,扶黄氏另外半边身子。柳娘微微一笑,道:“我自己来,你太小,帮不上忙。”见草儿无措站在一旁,又补充道:“去厨下端热水拿帕子来。”

    柳娘给黄氏洗干净身上的血迹灰尘,和上午相比,左边眼窝也乌青了,右手胳膊上全是青紫淤伤。家里没有上药,柳娘只能用清水给她洗干净伤口,连包扎都不必,是殴打伤痕,又不是刀剑外伤。

    劳动人民身体素质强悍,即便被打成这样,黄氏不一会儿就幽幽转醒。

    “娘,别动,给你冷敷呢。这脸上的伤实在太厉害了,虽不管用,可也比不敷的强。”柳娘取下湿毛巾,在新打的冰凉井水里打湿,又给她敷在脸上。

    “死人仔去哪儿了?”黄氏抽着嘴角问道,她嘴角破裂,说话一抽一抽的疼。

    “不知道,好像让李德功拉去喝酒了。”柳娘看了一眼黄氏青紫发黑的脸,叹道:“听说他想卖了你。”

    “卖了老娘?做他的春秋大梦,老娘可是给公公守过孝的!个死人头!丧命仔!”黄氏又是一番污言秽语出口。

    “你快想想怎么办吧,他说卖了你,就不会不忍心。阿郑在的时候,他看上去多喜欢啊。再喜欢没有钱的时候,也马上卖了阿郑。就算他这回心软不卖你,回来也会接着打你,不想个办法,你会被活活打死的。”柳娘叹道。

    “个死人头!老娘早就知道他靠不住,不就是看我娘家败了吗?阿郑算个屁!当初她为了卖阿郑,连你都受了连累。亏老娘当时还想他是个能分轻重的,知道老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就是阿郑再得他欢心也不能和正妻比。现在一想,当初分明是忌惮我娘家!多亏烟西村离这里远,消息传得慢,不然先被卖的就是老娘了。”黄氏人虽粗鲁,看事情却难得清明。

    “那快想个办法吧?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柳娘再次劝说。

    黄氏坐起来,把柳娘上下打量了一圈,道:“死丫头,别藏着掖着了,老娘还不知道你,别话里有话,直说就是,想到什么主意了?”

    “你想过走吗?”柳娘试探性问道:“陈家只有他一个人,阿爷早亡,也没有什么兄弟之类的,若是咱们走了,他不一定找得到人手帮忙寻找。若是继续留在这里,不是被卖,就是被打,你看见外面的鸭棚了吗?鸭子都让他抓走卖了,这才养了多久,鸭子还没长大呢,他就等不及了。他肯定也等不及你伤养好,或者我长大了。这里的人都不觉得典妻卖女有什么不对,没人会帮我们的。”

    “咱能去哪儿?烟西村?不行,老黄家已经没了,就是在,去投奔娘家也没用!”黄氏摇头。

    柳娘见她接话,知道有门儿,连忙道:“我都打听过来,城里正在清查人口,重新造鱼鳞册,咱们去城里,城里人多,往人群里一躲,到时候谁也发现不了,说不定还能混上个正经身份。城里人多,赚钱的机会也多,只要肯干,还怕吃不饱饭吗?咱们这里气候好,依山傍水的,就是饿极了,水里捞出来的东西都能吃!”

    黄氏又诧异的盯着柳娘看,柳娘都要以为自己暴露的时候,黄氏叹道:“不愧是跟着老秀才年过几天书的人,脑瓜子就是转得快。”

    柳娘“回想”起来,陈林发家之后,搬到富人区居住,旁边就是一位老秀才。那老秀才为人和善,柳娘旁听也从不驱赶。柳娘跟着学了几个字,说话也能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外蹦了。

    “成!走吧!”黄氏想了一会儿,突然拍板道。

    “啊?”这回换到柳娘发愣了,她已经做好了长期奋战的准备。陈林和黄氏夫妻十年,感情也算深厚,不是那么容易断开了。且这时候女人地位之低,习惯了依附男人过活,就算被打了,被家暴濒死了,绝大多少人也死守婚姻不放。

    谁知道柳娘一说,黄氏就同意了,快得柳娘都反应不过来。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做饭啊,就是要走,也不能便宜了那个死人仔,五斗柜最底下一层里面有个黄铜瓶子,里面有金贵伤药,赶紧给老娘拿来。都要走了,不要便宜了那死人头!”黄氏就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一个人,看柳娘呆呆愣愣的,以为她只是嘴把式,说话大胆,却没真做的胆子,安慰道:“有老娘在呢,以往你跟着老秀才学了一肚子酸文假醋,张口闭口什么贞洁善行,老娘就没和你说。放心吧,就是进城老娘也能养活你,你那不成器的爹也典过老娘几回,做皮肉生意都够养活了你!”

    “什么?”柳娘惊叫。

    “嚷嚷什么?见鬼啦!”黄氏把黄铜瓶子里的药膏抹到脸上,用劲儿揉开淤青,疼得龇牙咧嘴,骂道:“你以为你爹是个什么好东西!别在那儿干看着,去换身男装衣裳,穿你爹的,不合身也没人说什么。拿桌角桐油混着黑灰抹在脸上,你一个年轻姑娘家,比老娘可危险多了。再去做饭,临走也要吃顿饱的。你那死鬼爹吃酒肯定又是一个晚上,咱们先吃饭,慢慢来,谅他没这么早回来。”

    活了几辈子,第一回被人指挥得团团转,柳娘心想,在底层生活这方面,她需要向黄氏学习。

    柳娘把厨房里仅剩的白米全煮了,唯一的熏肉也钝了,丰盛摆上了桌。黄氏趁着柳娘做饭的功夫,把陈林一套衣服改小了,用最粗糙的针线,几针逢在一起,保证不露皮肤就是。这破房子里根本没什么值钱东西,黄氏熟门熟路掀开床铺底下,在墙里拉出一块油布包来。一起生活十年,黄氏十分清楚陈林爱把银子藏在什么地方。

    一共搜出五两银子的模样,黄氏一股脑塞进怀里。

    吃饭的时候,柳娘招呼草儿多吃,吃剩下的干饭和熏肉,柳娘做成饭团,用油纸包了,准备带走。

    “成了,做这些细功夫做什么。天这么热,没过一天就馊了,你从小没吃过苦,哪儿吃的了这个。留着,不带!”黄氏看见却反对,道:“快,去换上衣裳,咱们天麻麻黑的时候走,不带包袱,就这么干干净净的走,若是碰上有人问,就说去找你那死鬼爹!谁还会跟着去不成。”

    柳娘赶紧放下饭团,换了衣服,抹黑了脸,相信在傍晚昏暗的光线中,不会有人认出来。

    柳娘收拾的功夫,草儿却噗通一声跪在黄氏跟前,拉着黄氏的裤腿道:“娘,带我走,带我走……”草儿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童养媳,才来不到一年,也叫黄氏娘。

    “起开,我可带不起你。”

    柳娘醒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听草儿说话,平时不论柳娘问什么,草儿都只笑笑,若不是听她能哼唱摇篮曲哄孩子睡觉,柳娘都以为她是哑巴呢。

    才三四岁的小姑娘,忙前忙后照顾孩子、做杂活儿,以往还要被家里人打骂出气。柳娘于心不忍,以往都是她杀伐决断,现在却要轮到她“圣母”了。“娘,不如带着吧,草儿留在这人,和我们一样。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卖了。”

    “老娘连儿子都不带了,还要带童养媳啊?到时候你养?”黄氏气不打一处来,连娘家覆灭都没敢沉浸在伤心中的人,生活已经磨掉了她的善良。

    “娘,我会写字,会说官话,能上码头帮忙。您别怕,实在不行,我装扮成小子去扛货,也能养活你。我能养活您,也能养活草儿。我保证!娘,就带着吧。”

    黄氏想了想,道:“带着吧!”自己还是心软了,本想不便宜陈林那死人头的,怎么还想着把草儿留给他呢!带着去城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卖了草儿也能撑两天。

    柳娘不知道自己和黄氏的想法南辕北辙,见黄氏答应,笑着拉起草儿,赶紧从厨房里拿了个饭团塞给她。

    “娘,咱们进城没有户籍文书怎么办?”

    “嗤——看你主意大破天的样子,还以为你多有能耐呢!成了,跟着老娘就是,就会吹牛嘴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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