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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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风汩起

    身为外臣留宿宫中,固是莫大宠渥,是夜消息便众口相传,不胫而走,到第二日清早顾思林睡起去向皇帝谢恩时,朝中上下已都知晓了此事。当下待将军回府,便又有纷杂人等怀了诸般心思登门拜会。顾思林倒也客气,推说累日奔驰,体乏身倦,只恐慢待诸君,有失礼数,请诸君原宥云云,竟然闭门谢客,不纳一人。他的原配已故,长子战死,次子又正在长州留守,府内只留有几名婢妾,也只好终日对着这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心中径自牵挂军中事务。至于皇太子方面,更是声称因国舅还朝,诸事纷纭,爽性便镇日据守延祚宫内,直到下匙前方返回西苑。朝中众人引颈等着看二人举动,此时也不免得意的得意,失望的失望,只得仍是各司各职,各就各位。偌大事情,惊雷般张幕,到头来却连个雨点都不曾落下,除了皇帝或有相召,太子或有相陪外,在顾思林返回长州之前,居然风平浪静。

    顾思林在京内安住逾月,待奉旨将返时,天气已不似先前暑热。定权见敕旨终于下达,终于暗暗舒了口气。他去国在即,皇帝又下令安排飨宴。因是家宴性质,只教陈谨等人前往宫门引领顾思林,一路前往晏安宫。方过御沟,迎头忽然走过一个着绿袍的年轻官员来,避闪不及,只得迎上前来向顾思林行礼,朗声报道:“下官詹事府主簿许昌平见过大司马。”顾思林停步,浅浅还了一礼道:“许主簿多礼。”待许昌平抬起头来退立道旁,顾思林倒不免多瞧了他两眼,心内隐隐只觉此人似乎有几分面善,思忖片刻,笑问道:“主簿可是岳州人士?”许昌平恭谨答道:“下官祖籍岳州。”顾思林笑着点了点头,道:“岳州人杰地灵,多出俊士,主簿这般年轻,便得佐导青宫,日后必定前途无量。”眼见许昌平面露喜色,躬身回答道:“大司马金口之言,下官惭愧不已。”这才不由暗笑自己思虑过多,便舍下他继续前行。陈谨赔笑问道:“国舅英明,怎知道他是岳州人?”顾思林笑道:“常侍不知,我帐下便有个岳州的副将,初时听他讲话,好不头疼。这位许主簿中州之音已算是说得准的,可终究还是免不了有一二字乡音难改。”陈谨竭力称赞了两句,又笑道:“国舅见微知著,洞察如炬。他一个秀才官儿,得了国舅这几句考语,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生了。”

    康宁殿的赐宴是名副其实的家宴,只有皇帝、太子、齐赵二王和几个宗室参与。几个晚辈既不敢饮酒,又不敢阔论,无非顺着皇帝的意思多阐发几句老生常谈,席间气氛便颇有些拘束无趣。枯坐了一二个时辰,场面言语早已说尽,桌上珍馐却几未动箸,如是终闻皇帝发话道:“天已不早,朕还有几句话要同将军说,你们便先回去吧。”几人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出宫回府补餐去了。

    众人去尽,皇帝方回首对顾思林笑道:“一宴竟然乏味至斯,朕原本也不曾想到,看来请客不诚,委屈将军了。”顾思林忙答道:“臣惶恐。”皇帝笑笑,亲自斟了杯酒,递到顾思林手上道:“慕之,你还是同从前一样啊。”顾思林谢恩饮过,答道:“臣已经老了。”皇帝似颇有几分感慨,扳指问道:“你我君臣有多少年了?”顾思林答道:“于定新年算起至今,臣待罪毂下,也有一十五载了。”皇帝摇首道:“不然,你做带刀散骑舍人时,我们是朋友,可以不计算在内。若自朕为亲藩,迎娶王妃伊始,你为朕长史,股肱之臣,到如今已是二十六年了。”顾思林笑道:“陛下这话,实在是折杀臣了。”皇帝正色道:“朕说的是实话,当年恭怀太子薨后,若无你顾慕之,无你顾氏,朕与萧铎之争,鹿死谁手,亦未可知。朕有今日,你是首功,便加你个上柱国也并不为过。”

    皇帝突然提及旧事,且做如此言语,顾思林急忙放下酒盏,俯首跪地道:“陛下得承大统,乃是陛下天纵英明,怀具九五气概。圣上出此言,罪臣有死而已。”皇帝笑道:“这些都是套话虚话,做不得数。一般是先帝血胤,这个皇帝谁又当不得?”顾思林不敢再答,连连叩首,口称有罪。皇帝离席,亲自扶他起身,笑道:“事君尽礼,人以为谄。慕之从来都是这般谨小慎微,朕说你同从前一样,就是说这个。不要动不动跪来拜去,说罪道死的,如今连太子都学会跟朕来这一套了。”看着他坐下,又问道,“听说太子都不曾上门去看过舅舅?朕记得他小时候和舅舅最亲了。”顾思林笑道:“殿下年纪也大了,自然与小时候不同了。”皇帝笑道:“他大约是不敢去吧。”顾思林道:“臣是外臣,殿下避些瓜李嫌疑,想来也是常情。”皇帝叹气道:“朕教训他,是因为他适来太不成话。身居储位,凡事不能自制自重,传出去那是什么名声?现下他懂事多了,朕看在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顾思林道:“陛下苦心孤诣,俱是为殿下打算。殿下心中,定然也是感激陛下不尽。”皇帝瞥他一眼,并不理会,摇头接口说道:“只是如今偏有一起昏聩小人,见皇后已殇,朕又留着他两个兄弟陪他念书,竟在背后说些什么‘母爱者子抱’,无稽之谈,还偏有人听。朕哪次拿到,定是要杀掉一两个方可的。只是恐怕太子自己也信了,做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又有何益?徒与别有用心之人增添话柄而已。”

    顾思林忽觉口舌发干,偷偷吞咽一口唾涎,小心对答道:“太子殿下若果真存此心,便是不谙君父深意,反信小人流言了。”皇帝笑道:“都说外甥似舅,你们说的言语都如出一辙。如果朕这个三哥儿哪日能像你一样,朕就没有什么再放心不下的了。”顾思林俯首道:“太子生性聪颖纯良,又得陛下谆谆督导教诱,定要与臣作比,便是拿鲲鹏来比学鸠了。况且臣已老迈,马齿徒增,更如秋蜩望春阳,徒生慨叹而已。臣有一语,怀据良久,不敢上达于天子。”皇帝道:“慕之与朕何须如此?有话便请直言吧。”顾思林离座叩首道:“而今边事稍和,敢请陛下另拔贤能,臣愿归田,终日服侍陛下左右。”皇帝大笑道:“这个朕可不能答应你,匈奴尚未灭,将军又安可秣马南山?”顾思林道:“臣抱此心已非一日,还望陛下明察。况且此役本是臣指挥失当,徒耗许多国帑人命,陛下非不加罪,反以为功,臣已是感动涕零,安敢久居其位,空惹天下批评?”皇帝再度托他起身道:“将军前番上书,朕已知将军心意。战事艰苦,岂是将军一人过错?朕倒要看看天下谁人敢妄议将军。”看着他又笑道,“我知戎马已思林,不过还请振奋勉强。不独是为朕,也是为太子守好这江山。至于擢拔一事,我听说逢恩那孩子如今亦是大有出息,毕竟虎父无犬子,还望将军举贤勿避,多委重任,日后袭爵,复可留为太子之用。”

    君臣二人,一个泅过惊波骇涌,一个蹈过尸山血海,一对一答,虽明知彼此言非心声,却都将话说到了十分完满。一时君臣相顾,顾思林涕泪纵横,感奋道:“陛下之恩,天高地厚,臣有死以报陛下而已。”皇帝笑道:“慕之镇日出入枪林箭雨,说话也不知存些忌讳。待得慕之功至雄奇一日,朕亲自迎你解甲而归,你我君臣有始有终,也为万世立个榜样。”

    二人促膝谈罢,顾思林拱手告退。皇帝望他身影远去,随口笑道:“果然都有他顾家的血脉—如出一辙。”陈谨赔笑道:“殿下行走时的模样还真有几分像将军。”皇帝笑哼了一声,起身拂袖入内殿,陈谨忙也跟了上去。

    定权一顿饭既吃得极不开怀,又记挂着皇帝留下顾思林所为何事,还宫后只觉得心内不安。虽也暗笑自己思想过多,徒劳无益,却终究难以静心。丢下手中翰墨,于庭中散漫行走了几步,其时月初,也无月可赏。檐下宫灯,随风而动,摇摆得久了,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够感觉到暗黄光晕在眼前晃动。时辰已晚,风吹入领间袖口,竟也有了些初秋的寒意。他抬起头,方发觉已经行至阿宝居处,想了想,便也信步走了进去。

    阿宝逾月未见他,他也只闻说阿宝镇日在屋内或读书,或临帖,从不出门。此时入内,看见她正在对着镜台摘取耳上珰环,是一副将要睡下的模样。一时不知要说些什么,待要出去,又觉得自己此举未免太过莫名其妙,只得上前坐下。阿宝放下钿络,缓缓起身,向定权施礼道:“殿下。”定权摆了摆手,道:“你接着卸妆,本宫只是过来瞧瞧,怕下面人看顾不周,叫你畏罪自裁了。”阿宝对他微微一笑,果真又背对着他坐了下去,从髻上拔下一支玉簪,才轻声慢语道:“殿下送给妾的,皆是珠玉之属,连金指环都没有一个,叫妾拿什么自裁?”定权笑道:“你要讨金讨银,还是等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再说吧。本宫的俸禄也是有数的,白白替齐王养了你这么许久,还真有些舍不得。”阿宝道:“殿下还想听妾交代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妾都已经说了。早知道如此,妾当日就应再预留两三分话,如今也好用来应付。”定权摇头道:“你太过聪明了,我是不能够全信的。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好委屈顾娘子先插戴这些,等你哪天思想明白了,或是陛下开恩涨了我的薪俸,那时要金要银,咱们再作商量,你说可好?”阿宝苦笑一声道:“好。”伸出手去取颊上花钿,大概月来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不便摘下。

    定权心里微微一动,起身道:“我来帮你。”阿宝微觉诧异,也不愿因此等小事违拗他,遂微微点了点头。定权走到妆台前,一手托起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摘下了两靥翠钿,神情极是专注,举止也颇为温柔。阿宝只觉二人姿态尴尬,不由脸色转红。定权看见,取笑她道:“你上次还说过做大事什么的话,成大事者不但要懂得隐忍,脸皮更要和城皮一样厚,像你这样怎么行?”阿宝心事被他点破,一张脸孔忽然如白玉敷上了一层胭脂一般,交手低头不语。她突然露出一副小儿女的娇憨神态,定权倒不便调笑下去。将那两枚翠钿托于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阿宝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静坐,一副心思满怀的模样,眉宇间一道淡淡折痕,仿似天生。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杜鹃啼鸣,方惊得定权转过神来,信口胡说道:“这鸟儿想来也是满腹心思,这个时辰竟还未曾睡下。”阿宝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定权笑道:“你不必指桑骂槐。”又道,“我若有心事,你能猜出来是什么吗?”阿宝摇首道:“妾猜不出来。”定权微微笑了笑道:“你不说实话,我也没有办法。”说罢起身道,“天不早了,你睡吧。”

    行至门前,忽闻阿宝低声问了一句:“是国舅要离京了吗?”定权回过头来,脸上神情古怪,阿宝方自悔多语,他却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定权信步走出,回到自己阁中闷闷坐下。展手来看,那两枚花子依然粘在掌心之上,想是掌中温热,将背后的呵胶融开,所以一直不曾下落。烛火轻轻跃动,带得两枚翠钿也明明灭灭,仿佛手心捧着的便是伊人遗落的笑靥。

    美人展颐,如春花绽放,只是今年的春天,早已经过去了。暮春时节自己到底做过些什么,现在也想不起来了。定权将翠钿从掌中拨下,看着它们飘落至青砖地上,便如微雨落入平湖一般,没有半分声响,既不再发光,又映着黑色地面,便再看不见了。他慢慢站起身来,心中不涉悲喜。

    顾思林去京在即,剩得五六日时间,还要到京郊巡营整队,皇太子也协同礼部前后忙碌送行事宜。眼看着国舅恩返一事便要完满结束,尚书省却在此时突然接到了两封御史台的奏章,内容皆是弹劾顾思林于凌河一役中指挥失调,致使军队折损惨重,应予相应惩戒事宜。两位作者位阶并不高,言辞也算温和,但京里近月来的情势,如同一锅已近烧滚的热油,薪尽将要熄火时,突然被两点冷水一激,登时开花般四溅飞散。一时间,相干的,不相干的,说话的,不说话的,却都不约而同眼睁睁盯住了晏安宫和报本宫。

    定权亦已知晓此事,反复忖度,还是冒大不韪差人去唤了张陆正入宫。张陆正自后门下车,便被内侍径直引至后苑,见定权正反剪双手站立于太湖石山顶上的风亭中,便也提袍登上,躬身向他行礼。定权随手托他起来,手指远方道:“孟直也来瞧瞧这早秋的颜色。”张陆正顺他指向翘首望去,天青云淡,遥遥可见京郊南山,依旧一片郁郁苍苍之色。金风已至,身居高台,更觉万籁清明。脚下几株高大枫树,叶缘已微微泛红,万叶千声,迎风作响。他回首去看定权,见他端然独立,一袭寻常紫色襕袍,广袖当风,衣袂翻飞,态度湛然如同谪仙。只是这位谪仙的嘴角却抿得铁紧,见他看向自己,才微微一笑道:“何如?山雨欲来风满楼。”

    张陆正方欲开口,又闻定权道:“你看这草木之色,现下虽仍然青葱,却终是不能持久了。再过几日,便都要摇落。”张陆正思量片刻,终是正色道:“殿下,现下还未到悲秋的时节。”定权点点头,转口问道:“那两御史何人?”张陆正答道:“臣查询过,听闻他们平素与齐王并无过往。”定权摇头道:“他们果与齐藩有来往,我倒不会这么担心。我现今只后悔,没有让你入省,这次省内,尚不知会闹出什么样子。”张陆正一怔道:“殿下何出此言?何相虽是由殿下与齐藩共举,但他为人中正,大事上分寸向来拿捏得准,况且还任过詹府首领,虽然日短,究竟也算东宫旧人。他在其位,其实有益于殿下。”定权叹了口气,道:“如今世道,说人中正也不算得什么赞语。我知道,何道然是个畏事庸才,除了会说几句忠孝廉耻、仁义礼智的大话外加明哲保身,别的什么都做不成。只是我如今哪还敢奢求有益,只求不丛怨便可。”

    张陆正沉默有时,问道:“殿下钧意,可否更示下一二?”定权蹙眉道:“如今也只好先做观望。孟直,省部里的风吹草动,务必要及时传达给我。没有到事态最坏的时候,就千万不要有所动作。此事一过,我定要竭全力,亦抬你入省。”张陆正迟疑道:“臣是问……军事,殿下如何打算?”定权道:“我会叫人告诉顾思林,叫他安心结军。只是恐怕他一时片刻,走不成了。”张陆正一时无语,定权又道:“我更怕的是,祸事不单在颛臾,更在萧墙1。非但是顾思林,连我也要牵扯其间了。”张陆正心中早有隐忧,此刻被他明白道破,暗觉心惊,口头却只得敷衍劝慰道:“事态尚不至于如此,殿下还请宽心。”定权叹道:“我何尝不愿事过,再笑自家多虑。孟直,前后诸事,还多要仰仗于你,我在这里便先谢过了。”说罢向张陆正微微一揖,唬得张陆正忙跪倒道:“殿下折杀臣了,臣必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君臣二人对面,半晌无言,良久定权方抚了抚袖口,笑道:“果然是高处不胜寒,这上面的风头还是大多了,站久了便觉出冷来,孟直先去吧。”

    及目送张陆正离去,又挥手招来山下侍卫,吩咐道:“去把许主簿请出来。”许昌平片刻后便自中门折出,登上亭来,未及行礼,定权已经制止道:“主簿坐吧。”又问道,“茶喝得可还满意?”许昌平笑道:“建州小龙,绝妙好茶。”定权笑道:“主簿这是避重就轻,叫你见笑了,我的茶道确实不精。不过休以为我萧家皆如此,万一有幸喝到陛下和齐藩点的茶,方知道真正国手是何意。”待了片刻,方将适才对答略作转述,问道,“主簿又怎么看?”许昌平沉吟道:“殿下英明—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李氏去位,张大人为吏书,常理也罢,资历也罢,才干也罢,人望也罢,皆应由他拾阶替补。迟迟悬而未决,便是天心早明的证据,这其实也是保全张尚书最好的法子。何相在位,固然是个甘草领袖,和事班头,只是—”他略显犹豫,定权微微颔首道:“我听着,主簿但讲无妨。”许昌平道:“自李氏一案,凌河一役,朝事如病,肌肤或似无恙,其实已经沉疴。一味方子里,君臣佐使皆是虎狼药,便必须甘草来调和。如今省部结构,非但如臣前言,无害于陛下亦无害于殿下,更是有益于陛下且有益于殿下。”

    定权笑道:“主簿于我,仍旧不肯十分用情。罢,你不敢明言,我来替你补全。陛下圣意,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忧已靖,要处置外患,我便是个眼前的由头,现成的借口。陛下要不战屈人,必将重提旧恶,重提旧恶,又必会牵连刑书乃至吏书。本宫的那位前詹事,主簿的那位前上司,干草也罢,湿草也罢,就能勉强扎成个挡箭垛子,只怕作用也是有限,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但是有一线生机,我不能不试试看。有些话我也实在不好向吏书明言,只盼他心中不要因此有了芥蒂。主簿春日时才说过些近虑远忧的话,却不想这远忧也便在眼前,悬顶之剑这么快就要掉下来了。”

    许昌平沉吟摇头道:“张尚书老成谋国,殿下一番苦心,他怎会不察?殿下忧虑这点其实大可不必。况且殿下的这层意思,臣亦并非不敢言,确是不曾做此一想。虽说要未雨绸缪,但时局晦暗未明,倒亦不必忧心过度。殿下不要忘了,虽然承州都督李明安是陛下的亲信,小顾将军却还在长州。他调控不了整支长军,三分之一强总还是可以的。军中之事,将军行前想必早已安排妥当,陛下断不会不加顾忌。臣忖度天心,陛下此举想要的,无非是看看殿下的动作,诸臣的动作。殿下处理得当,或可平安化解无碍。”

    定权叹气道:“我也知道,顾思林这次带回来的绶赏将员,竟有大半不是他亲近之人。想必陛下心中亦清明如镜,然而此举于陛下又有何害—主簿想想,不赏功罚过便罢,赏不功如罚无过,军中旧部,会如何思想将军。如此往后,兵将离德,本宫的那个书生表哥在边镇怕也难顺心了—只是盼望如主簿所言,若能以柔克刚,我又何妨风行草偃。”

    见许昌平在一旁似无疑意,忽而一笑道:“我和主簿说这话,固然是叫主簿心中先存主见。另有一层,有白头如新,有倾盖如故,我不屑对主簿隐藏本心,也望能抛砖引玉,投桃得李。”眼见许昌平肩头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才又笑道,“这风愈发大了,还是下去吧,到本宫书室饮茶去。”

    后事并不十分出乎定权的意料,虽皇帝以无事生非,污蔑勋臣为由,严旨斥责了二臣,随后又罢免了二人的官职,但是事态似乎从此也失去了控制。于二人离朝的次日,弹劾顾思林的奏本便纷纭不断地送入了中书省,言辞也愈发苛酷,更有人索性指明顾思林是有意迟延战机,才使战事久持不下,朝廷非但不应封赏,反应降罪,以正军法;或说顾思林此举是朝中有人授意,至于授意者为何人,却又不言明。皇帝初时还有敕令,言再有此类奏疏,则上下一律严惩。闹到最后,无力弹压,只得将太子又召进了宫。

    见礼已毕,皇帝手指着御案上满堆的奏呈道:“太子过来看看吧。”定权走上前去翻看了四五件,见与自己已得知的都大体相同,这才放下,叉手退立一旁。皇帝问道:“你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定权恭谨答道:“臣不敢专擅,还乞陛下圣裁。”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厉声喝道:“跪下!”

    定权微微一愣,连忙撩袍垂首跪倒。良久方闻皇帝道:“朕初时以为只是几个幺麽之徒,妒忌军功,意图沽名卖直,才闹出来这等事情。不想现在竟然连你也牵扯了进去,你且在这里跟朕说实话,究竟有没有干预过边事?”定权摇头答道:“绝无此事,还望陛下明察。”皇帝看了他半晌,方道:“没有便好,若真有这样的事情,朕便饶得了你,国法家法也饶不了你。”定权顿首道:“臣虽驽钝,亦知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以儿戏左右之?况且君父在上,臣安敢僭越妄为,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举?便是顾将军,臣也可担保,断无所言之事,求陛下圣断。”

    皇帝点头道:“你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心思想来还不算彻底糊涂。此事朕要彻查,储副和将军,皆是国本,如此风言,究竟是由何人所起,存心安在?你去和顾思林说,朕既然已答应过他,就让他暂缓离京,等该查的清查了,该办的严办了,再教他松松爽爽回长州。军不涉政,为将者若是怀据着此等心思,怎可安守其位?”定权答应道:“陛下圣明,臣代顾将军叩谢陛下眷顾深恩。”皇帝站起身来,想想终又道:“太子也要自省,若素日谨言慎行,怎么会徒惹物议?”定权不敢抬头,答道:“臣德行有亏,谢陛下教诲。”

    待皇帝去远,王慎方上前搀扶定权,却被他一把推开。定权半晌方抬头道:“常侍先去吧,我在这里再留片刻。”王慎摇摇头道:“殿下,千万不要再惹陛下生气了。”定权笑道:“陛下生气,总是我这个做儿臣的不孝便是了。阿公,圣人说不孝子,天厌之,神弃之,人共诛之,这是真的?”

    王慎一时无话可答,定权指了指御案上累累文书,自语道:“可知是真的了。”

    他笑容难看,王慎心上也觉得难过,只得放手先行离去。定权伸手去撑地面,跪得过久,脚一酸麻便跌坐在地。如是望去,殿外正是血色落霞漫天,殷殷地灼着眼睛,四周的金砖却如一注秋水,不凝不冻,但寒凉入骨。整个晏安宫中,燃烧着一片冰冷的火海,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皇太子亲迄京郊传旨,已是次日之事。如果按照先前的安排,此日卯时将军便当离京,顾思林却既不命拔营,也不令结队,如单单等候着圣旨到来。待定权宣旨后扶起顾思林,二人对面沉默良久,顾思林方笑道:“幸而臣这里还来不及完全整顿,此刻还可委屈殿下到臣帐中一坐。”定权点点头,吩咐身后内使道:“本宫去饮杯茶,尔等在此处稍待片刻。”一面跟随顾思林入帐。

    他接过茶盏,只是呆坐不语,顾思林叹道:“是臣连累了殿下。”定权摇首冷笑道:“此事与舅舅无干,是我辜负了舅舅的一片深心。可是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要给舅舅写那封信的。”顾思林起身向前道:“我做臣子的本不该这么跟主君说话,但是做舅舅的,还是要说一句—阿宝,一将功成,万骨皆枯,何况帝王事业,你若总这样下不定决心,日后怎能够成就大业?”见他低头不语,复又叹道,“先皇后当初若不是……”话说至一半,突然想起那日见过的那个许姓官员,便缄口不语。定权狐疑抬首,问道:“母亲怎么了?”顾思林敷衍道:“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你的性子和先皇后太像了些。”定权拧眉反问道:“顾将军同本宫说话,难道还要藏着一半吗?”他转脸便换成了一副官腔,顾思林心中也只能暗暗慨叹少年已经长成,究竟不是当年日日在宁王府门口据守,等待着扑进自己怀里的稚子了,便叹了口气道:“臣并没有什么可隐瞒殿下的。”

    他必不肯说,定权也没有办法,只道:“舅舅且回府去吧,陛下说要查,不知想查到何时。归根究底,或许还是去年那桩事情,惹陛下挂心这么许久。舅舅说我胆大,我却半点不悔,李相死不死,我都是一个死,杀他就能多活一日,我也会杀他的。”顾思林摇头道:“你这幌子装得太大,诛他一人即可,非要连带上一大家子,七十多口人。惊天的大案,怎叫陛下不去牵挂?”此事诸多曲折内情,定权也并不想和顾思林做太多解释,只是咬牙冷笑道:“舅舅在外不知朝中事—他犯的是谋反大罪,本朝律例,明文载定,便是要族诛的。我既为储君,更当遵法守纪,这种乱臣贼子,舅舅,放在你军中,你能够饶过吗?”他侧面说话时的神情,俨然便同顾思林记忆中的胞妹无二。顾思林心下慨然,只得答道:“是。”

    定权回过神来,道:“我费尽心机,终究还是没有能够避过去。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只是舅舅千万要慎之再慎,长州军中,若已安排好了,我便无可担心。只要舅舅仍在,我这个太子便是废黜了,也能复立。倘若舅舅保不住了,我便是砧上鱼肉,除了任人脔割,再无他法可想了。”顾思林低声应道:“臣明白,请殿下放心。”定权微微颔首,走近帐门朗声说道:“如此即请将军回府暂住,今上圣主,定会祓除魑魅,还将军清白。”

    顾思林眼见着他出了帐门,那绛衣背影既似孤单,又似带着无限坚决。略一恍惚,便是光阴退减,江河逆流。自己仍是一个翩翩少年,立于家门中,看着同胞妹妹的背影,一步步走向宁王府迎亲的銮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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