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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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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岁有涯

    风停了,人也定了,当整个延祚宫内外一片沉寂时,就可以听见更漏中水滴的声音,顺着铜漏嘴,一点一点滴下,绵绵如檐间春雨。顾孺人放下手中书册,起身慢慢走至几前,伸出一只手掌来轻轻封住了更漏的漏嘴,转首望向窗外。窗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壶中的木箭也已经指过了亥时。她移开了手掌,那聚堵在掌心的光阴之水又开始重新下坠,冰凉地,沉重地,淌过指缝,滴落到铜盘上,积成一汪小小水潭,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荡漾着深渊才具有的青黑色光泽。

    阿宝抽回手,随意在裙上拭去了掌中水渍,转身走入内室,在妆台前坐下。两侧宫人欲上前来服侍,她只是轻声吩咐道:“不必了。”看着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一个人慢慢卸除了簪珥,又将一头青丝解散,放到了肩上。发了片刻呆,方欲起身就寝时,忽见眉间颊上数枚花形金钿仍未摘除,及待举手,又滞于半途—这是他最喜欢看的东西。就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那样的明白,就像隔岸观火一样。

    清晨起身,当对着铜镜细细贴上这小小花黄的时候,究竟是想起了什么,才会莫名地喜悦?日间频频向窗外顾盼,又究竟是在盼着什么,书中的字句都模糊成了一团?傍晚时风停了,这颗心缘何也随着天色空暗?闭起了双眼,他的眉目清楚得仿佛就在身边。他言笑晏晏,嘴角弯成了一道精致的弧线;他忽然又不笑了,眉间有了一道直立的折痕。睁开了双眼,又似隔着几世人生,他不过是轮回转世后剩下的一个模糊影子,他长什么模样,穿什么衣服,脾气好不好,竟然半分也记不真切了—这世上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吗?街市的午后,西苑的黄昏,宗正寺的暗夜,他不来时,这些就只是她自己支离的幻梦;他来了,站立在眼前,它们才会蓦然新鲜起来。

    原来这便是相思,这便是爱悦,原来这便是室迩人遐的煎熬,是求之不得的痛苦。原来事到如今,自己想要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不单想活下去,还想看到他,想给他暖手,想陪他说话,想和他再去看一次鹤翔青天。因为有了这些妄念,所以惊怕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怕他生气,怕他难过,怕真的看不到乌发成霜的那一日,怕自己想要的更多。

    铜镜中的少女对着她冷冷一笑,那笑容里的嘲讽之意像锥子一般刺痛了她的心。连这虚无之人都清楚,这世上最荒唐的奢念也莫过于此。神佛虽慈悲无边,若是得知,只怕也会掩口葫芦,嗤之以鼻。

    阿宝伸出双手,掩盖住了镜中人嘲笑的嘴脸,默默低下了头去。至良久忽闻身后有人唤道:“顾娘子?”她登时惊觉,回头只见是一个面生的年少内臣,不知几时已经入室。阿宝放下了手,狐疑问道:“你是何人,来有何事?”小内臣微笑道:“臣长安,是太子殿下的近侍—殿下遣臣过来看看娘子。”阿宝未及细审,心中竟然已是一片压抑不住的喜乐,微笑道:“殿下怎么说?”长安笑道:“无事。殿下只是向娘子请安,顺带让臣上奏娘子得知,娘子府上,一切安好。”阿宝的笑容慢慢僵在了脸上,上下仔细打量了他良久,方回过神来颤声问道:“你说什么?”长安笑道:“殿下知道娘子谨慎,特地叫臣带了封信过来,请娘子金目御览。”说罢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封用函套封好的书信,揭开封泥,交到了阿宝手中。阿宝迟疑着接过,抖着手三四次才打开了封套,展信观看,其上只有数字:臣楷恭请东宫侧妃顾氏金安。后加私印,并非用朱,而是用墨,就如事前约定好的一样。

    长安默默看阿宝一眼,笑问道:“娘子可看仔细了?”阿宝半晌方点头道:“是殿下的亲笔。”长安笑着从她手指间将信纸取回,重新封入了函套中。他转身走到烛台前,揭下灯罩,连着函套一同就火,眼看着烧尽了,方回头道:“娘子看清楚了就好。殿下说素来疏于问安,还请娘子见谅。”阿宝勉强展唇一笑道:“殿下这是折杀妾了。”长安笑道:“娘子这话,臣自然也会转达给殿下。殿下还有一事,想请娘子示下。”阿宝沉默半晌,低声道:“殿下有何旨意,使君明说就是。”长安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从八月十五到今日,这前前后后事中情由,殿下还未曾全然想明白。太子殿下可曾跟娘子说过些什么,或者娘子都见过些什么,知道些什么,殿下还要请娘子赐教。”

    阿宝的右手不可遏止地颤抖了一下,眼前突突跃动的烛火,因为失去了灯罩,亮得刺目锥心。一滴殷红烛泪突然滑下,被阻止在烛台上,慢慢凝成了泪冢。她没由来地想起了太子的那双眼睛,亦是两簇灼灼的火苗,略一靠近,就烫得人生疼。他的泪水却是冰冷的,可是他冰冷的泪水一样会灼伤人。阿宝终于抬起头,低声道:“那就烦请使君将妾的话回奏给王爷吧。”长安笑道:“这个殿下也嘱咐过,怕是臣脑袋不灵光,口齿也笨拙,倘或是会错了娘子的意,或是说得不清爽,岂不辜负了娘子?还是烦请娘子赐下墨宝,殿下亦是感激不尽。”阿宝冷冷一哂,亦不委蛇多言,道:“殿下的话,妾自当遵从。只是东朝如果要过来,撞见了岂非大事?”长安笑道:“这个娘子只管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今晚不在殿内。”阿宝闻言一愣,问道:“殿下去了何处?”长安道:“这臣就不清楚了,还想来请教娘子呢。”阿宝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你来研墨吧。”长安连忙拖笔铺纸,眼看着阿宝执笔,顷刻便写满了两三页信笺,未及晾干便匆匆封好,嘱咐道:“千万仔细,若是教人抄了出来,是死罪。”

    长安将信函细细收入怀内,道:“这个臣省得。”说着又摸出了一个小小纸包,交到阿宝手中。阿宝隔纸一捻,心中突地一跳,猛抬头咬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长安笑道:“娘子放心,殿下一向仁孝,怎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这是殿下孝敬娘子的,请娘子日常服用。”说着拈起妆台上的一支一点油金簪,道,“一次挑一个簪头的量,用水送下便可。”阿宝疑惑抬首,道:“我并没有病,这是什么药?”长安仍带着那抹温吞笑意,慢条斯理道:“五殿下知道太子殿下如今宠爱娘子,娘子现在虽无恙,只是怕长此以往,难免会有生病的时候,岂不碍事?服了这药,便不必忧心了。”阿宝方明白赵王是怕自己将来怀娠异心,淡淡一笑道:“殿下考虑周全,妾先在此处谢过殿下的厚意。”长安躬身道:“娘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臣便先告退了。”阿宝半日方点头道:“你去吧。”长安出门前又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右边的蛾眉如蝴蝶的触须一般,轻轻地扬了一下,然后静了下来,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就如同月下开出的一朵白色昙花。

    果然如长安所言,太子此日并不在延祚宫内。王慎虽极力不解缘何他年纪愈长,行事举止比较起幼时来却愈加古怪,但终究拗不过他,只得趁定权向皇帝请旨,言回西府料理各项事宜的机会,安排打点好了刑部大狱上下一干人等,又千叮万嘱,要他只拣要紧话说,切莫逗留过久,若叫陛下发觉,便是大为不妥云云。定权也脾气甚好,一一答应下来。午时回到西苑,也来不及听周循一通哭天抢地,从九天神佛谢到列祖列宗的啰唆,先吩咐将之前派去查探许昌平家世的侍臣叫了出来,嘱咐他道:“你这就带几个人再去一趟岳州。我让周总管从西府的库里支钱给你,多少不拘,但定要去将那人的一家上下寻找个妥当地方,好好安置起来。然后派个人回来报个信,你便不要回了,守在那里好生照看住他们,然后等着我的旨意,再作行事。”侍臣领旨方欲转身退出,便闻定权又问道:“站下,你想好此事要怎么办了吗?”侍臣回答道:“岳州的郡守是将军故旧,有了父母官帮手,此事却又有何难?”定权摇头道:“我就是要告诉你,此事万万不可惊动地方官,你们的行迹举动,也万万不能传到顾将军耳朵里。倘若是办坏了差事,你们也再不必回来见我了,听明白了吗?”那侍臣细细琢磨了片刻,方答应道:“是,臣谨遵殿下令旨。”定权这才点了点头,道:“辛苦你了,此事办好,本宫去跟兵部说,调你入禁军,先从百户做起吧。”那侍臣连忙下拜道:“谢殿下!”定权挥手道:“你去安排好人手,把钱领到,今日便上路吧。”

    眼看他出去,才又唤过周循,未待他开口哭诉,抢先道:“这几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陛下的旨意,我即日便要移宫。良娣她们自然是要去的,她们的事情,你先整顿安排妥当。另有几个平素可用的人,本宫想把他们调入东宫卫,日后有事,到底是故人用得安心。”略一停顿,方看着他道,“至于你,原本便是宫里出来的,本宫会向陛下请旨,若陛下恩准,让你接着做延祚宫的内侍总管,那自然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只是我担心,延祚宫上下都会换成陛下的人,留不留你,我却是做不了主了。若是如此,你也不必再搅和进来了,带些养老钱,回家去吧。你跟着我一场,别的什么没得到,总也得叫你有个善终。”

    周循被这番话说得半晌没了言语,良久方哭道:“臣本是百无一用之人,怎敢贪恋高位,只要能留在殿下身边端茶送水,才算是臣的善终。”定权淡淡一笑,道:“你并不是个糊涂人,怎么尽说这些糊涂话?去吧,都去吧,我歇息片刻,还要再去见一个糊涂人。”

    王慎差人同刑部狱官疏通的时候,自然并未说明来人便是皇太子。然而一干精明人等皆心知肚明,是以此日戌时,当一顶檐子悄悄停驻在刑部大牢的后墙外,从轿上下来一个衣着寻常的年轻公子时,狱官嘴上虽不言,行动举止仍然恭谨到了十二分。小心翼翼引领他穿门过户,待进入牢狱深处,又生怕囹圄景象、羑里晦气触得他不快。几次欲开口,见他面色,皆生生咽了回去。

    及至到达关押张陆正的狱门前,定权侧首低声下令道:“把锁打开。”狱官迟疑道:“大人,没有圣旨,下官是绝不敢开门的。”张陆正听见外面的言语,起身看去,顿时愣住了。定权向他轻轻点了点头,又对狱官道:“不开门也罢,那便烦请暂且回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人犯。”狱官仍是摇头道:“大人,此处没有这样的规矩。大人并不是奉旨问案,依着哪条纲纪,也没有能够与犯官独处的道理。也请大人体谅下官的难处,并非下官擅权多事,只是若是大人随身夹带了什么违禁的物件,传递给了犯官,惹出差错来,那下官的上司下属、家人老小,都要受到牵累,便是大人自己,也脱不了干系。”语罢向他深深一揖。定权望着这七品小吏,却并没有作怒,正色道:“我真是只有几句话,断没有旁的心思,更说不上连累一语,烦请千万行个方便。”狱官犹疑良久,方道:“若是大人执意如此,请恕下官无礼。”定权微微一笑,展开双手,道:“请吧。”狱官愣了片刻,低声答道:“下官僭越了。”

    张陆正扶着一根木栅,慢慢跪下,眼看着那狱官细细查检了太子一身上下,这才躬身道:“请大人长话短说。”待他退出,定权转过身来,见张陆正一身桎梏,忙上前两步,隔着狱门托他手道:“孟直快请起来。”见张陆正执意不肯起身,别无他法,只得蹲下身来,方欲开口,才发觉不过两月,他一头零乱头发却已尽是灰白之色。他年方过半百,按理尚不至于如此,定权一时却如何也回想不出他从前是否亦是这般,半晌失语,才闻张陆正道:“殿下来,可是外头有什么事?陛下知否?将军知否?”定权失神笑道:“无事。陛下不知,将军亦不知。”张陆正的面色逐渐阴沉了下来,道:“那便请殿下速速回宫吧,此处不是殿下该来的地方。”说罢起身欲走,却被定权一把抓住了手腕,低声道:“孟直,卢先生从前也是用这话把我赶走的。”张陆正微微一愣,道:“殿下。”定权将他一只手握在手中,直言道:“孟直,陛下已经下旨把你的案子交到了我的手上。”张陆正点点头,低声道:“这个臣也已经料到了。”定权低声道:“孟直,你放心,你的大女公子已适,此事与她无干。你的二公子刚过十五岁,我会尽力斡旋,如能减等改判充军流徙,我就叫人送他到长州去。有顾将军的照拂,不能说少吃些苦,也至少给你张家留下一条血胤。”张陆正眼中泪光一闪,却只说了一句:“臣谢殿下。”定权点头道:“我对不起你一家,如今说这话也已是徒劳。我此来并无他事,只想当面谢过孟直。”说罢站起身,仔仔细细整顿簪缨衣裳,对着张陆正端端正正拱手躬身下拜。张陆正亦不偏避,也跪正了身子,叩下头去。

    君臣二人良久方直立起身,定权勉强笑道:“孟直可还有别的事情要安排,我勉力而为。”张陆正偏过头去,思量良久,方道:“臣有僭越一语,欲报于殿下。殿下只当将死之人,言语昏昧,请折节辱听吧。”定权恻然道:“孟直有话便请直说,我但无不从。”因为关押重犯,此地灯火通明,耀得人竟有些头晕目眩。张陆正望着他光洁面庞,于灯火下熠熠生辉,想起自己的三个儿女,心中如斧锯刀割般疼痛,良久方开口道:“八月节前,那首谣歌方在京中流传之时,顾将军便派人给臣送来了一封书信。此信并非将军所写,而是殿下的亲笔手书。”定权皱眉问道:“什么?”张陆正道:“安军未报平,和之如何,深可为念也。”定权叹气道:“不错。原来顾将军并没有毁掉,还携带回了京城。”张陆正道:“臣看了这封书信,心中欢喜至极。天下有如此贤德储君,是万民福祉。臣能侍奉如此圣主,亦不虚此生。”定权低声道:“孟直,你不要再说了。”张陆正道:“臣说这话并非是为了颂圣,而是求殿下纳谏。”定权点头道:“好。”张陆正直视他双眼,正色道:“唯愿殿下为天下苍生计,此后万不可再生此妇人之仁。殿下出身嫡长,天纵英明,怀据王气,圣君之资已彰显无遗。只是可惜,却被卢大人生生误了。”定权难以置信,半晌才问道:“孟直何出此言?”张陆正道:“卢世瑜不过一腐儒耳,便算是读遍圣贤教诲,到头来却只能保全一身名声,不得惠泽天下万民。此臣深不以为然也,窃念先帝以他为储副帝师,便是大大地失策。”

    卢世瑜非但是定权的老师,也是张陆正的座主,他这几句话里,非但辱及了先师,更是诟詈了先帝,定权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方低声斥道:“孟直!”张陆正慢慢摇首,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若臣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今日也断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殿下欲成就帝王事业,则四月、九月之事,便再不可行。若非四月之事,又焉能生出八月之事?长州便算一时相安,以臣之浅见,只要李明安尚在,只要陛下削兵罢将之意未止,长州城迟早还要大乱。殿下止得住此次,还能够止得住下次吗?徒留遗憾,徒留后患而已。殿下心中的抱负,臣也略知一二。若是殿下执意要学卢大人,臣无话可说。臣只怕后世修史,无人会知道殿下本心,殿下只能落一个优柔寡断、瞻前畏后的恶名。臣虽不敏,也曾闻天子之孝,异乎庶人。若是殿下心中尚存着我朝天下,祖宗江山,亿兆黎庶,那臣便劝殿下,先舍小节,再成大孝。”

    定权的面色白如片纸,半晌方开口道:“孟直,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张陆正叹了口气,道:“殿下,臣深知,有些事情,殿下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只是如果到头来,这万里江山,落入他手,殿下才真正是辜负了先帝,辜负了孝敬皇后,辜负了卢大人,也辜负了臣躬。臣今日所出,皆是肺腑之言,还望殿下细察。”定权良久方缓缓点头,起身道:“本宫明白,全都明白。孟直,本宫应承你,若真有万里同风的那一日,本宫修史,你张陆正仍旧是正人君子,是孤直忠臣,你张家一门都是。”张陆正两手突然死死抓住了狱门木栅,颤声问道:“此话当真?”定权颔首道:“是。”两行浊泪自张陆正腮边慢慢滚下,半日方道:“谢殿下。”

    定权不忍再看,转身欲走,忽闻张陆正道:“殿下,还有一桩小事,臣觉得有些蹊跷。”定权驻足道:“孟直请讲。”张陆正低声道:“八月廿七朝会前日,齐王来臣家中,曾用过一张手书,字迹竟与金错刀有八九分相像,却不知是何人作伪。殿下日后无事,可细细查访,切莫让宵小之徒钻了空子。”定权只觉此事听来隐隐有些耳熟,一时却无法清晰记起,点头道:“我知道了,孟直请……”“保重”二字如何也说不出口,此话便只说了半截,再无下文。

    定权垂首呆立半晌,方举手击了击掌。适才的狱官闻声而出,定权吩咐道:“走吧。”

    那狱官直将定权送至轿旁,一旁侍从连忙打起帘子,定权方欲上轿,忽又驻足回首,问那狱官道:“阁下可知道我是谁?”狱官笑道:“恕下官眼拙,并未看出大人台阁何处,还请大人示下。”定权略笑了笑,便不再言语,躬身上轿。

    其时宫门早已下钥,但未得皇帝允许,并不便留宿宫外,定权换过了衣服,也只得吩咐车驾,再折返回宫。一路悄悄向外张望,街市上依旧熙熙攘攘,点点明灯随风摆动,摇得人心里一片暖意。晚归的商贩、士人、妇孺,人人面上俱一脉平和。已经过了亥时,他们的步履却并不急促,想来是因为家居左近,无论何时归去,都有应门之人。定权倚着檐子内壁,伸手抚了抚额头,忽然觉得毫无意趣。这普天之下,何以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回宫,可以回府,却独独不能归家?他自然想起了阿宝,就是这样一个晚上,不知她用什么办法,一个孤身少女,竟然就寻到了许昌平的府上。听说她出西苑时执过一张勘合,几层侍卫居然都看作了自己的手书。当时并未细细询问明白,姑且信过她钩填摩画一说。今夜听张陆正这么一提,却忽觉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

    他其实并不愿疑心她的,他告诉自己其实是不愿再疑心她的。他想起了当日的言语:“你只要安生当你的顾孺人,本宫保你的平安。”不由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太子奉旨归宫,已闭宫门终究还是打开了,只是不免又请了圣旨记了档。定权问知皇帝已然睡下,倒是暗暗舒了口气。且不论明日如何,至少今夜不必再多费口舌了。

    回到延祚宫正殿的暖阁,一众宫人忙上前来服侍他更衣。定权自己结系好中衣衣带,吩咐道:“去瞧瞧顾孺人在做什么。”宫人离去片刻,回来报道:“殿下,顾娘子已经歇下了。”定权上前两步,翻身倒在了榻上,淡淡道:“那就去叫醒她,告诉她不必妆饰,即刻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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