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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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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惊罗纨

    阿宝随着提灯的宫人穿过延祚宫后殿游廊的时候,正下着漫天漫地的霜。半爿上弦月清冷光辉流下,让人错觉四处都被泼湿了。垂兽脊上,瓦当沿上,玉石阑干雕花上,探生于阶下的衰草叶尖上,都闪烁着一点一点星辰一般的华彩,好像凝结其上的,不是霜,而是露。她不由向上提了提长裙,仿佛怕被那廊下的露水沾湿了裙摆。

    她悄悄向四周张望,眼神机警得如同一只将要踏冰过河的狐狸。于这片寂寂天地之间,只剩她和两个无声无息的宫人。她们一直在行走,但她们的衣裙却似不触地面,没有脚步声,没有衣料摩挲的窸窣声,没有环佩撞击的叮咚声。宫灯和枯枝都在摇曳,铁马于檐角下来回晃动,但是听不见风声。这一片诡秘的寂静中,她自然也听不出坚冰破碎前那细微的征兆声。

    这景象她定是于何处见过,十六载人生,必定有过类似的情景,才会使她觉得如此熟悉。她竭力回想,无奈毫无成果。或许这是从前的梦魇,或许此刻仍身处梦中。她试图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就像被一只无形之手生生扼住了咽喉。

    瑟瑟风过,翻动了阿宝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是如此真实的梦境,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带着金属的质感,如冰冷利刃斜斜切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帛凉得就像一江秋水。梦中的少年正在向她招手,可是她不能理解他幻化的手势的意思。这道路何处是尽头,这梦境何时是尽头,她徒有好奇之心,却为见识之局促所约束,却为造化之广袤所迷惑,永无法判断。为何偏偏是今夜梦魇,难道是因为她终于做下了亏心之事?虽说暗室密谋,四目之外再无人见,但是盘踞在梁间阁角的鬼神却终究有知,趁着她惊惶害怕、无暇抵抗的时机,乘虚而入,再次布置下了这样的魇镇,让她在日落之后也再不得片刻安宁?

    阿宝无可奈何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廊脊上的兽首,在宫灯昏黄的光晕下,正在露齿狰狞而笑。它们的眸子,和草叶一样,也泛着冰冷的白光。在这座阴沉沉的伏魔殿里,在她的身前身后,看得到看不到的地方,都是这样闪闪烁烁的白色眼睛。

    秉灯宫人回首巧笑道:“顾娘子,当心足下。”阿宝生生被她吓得一跳,半晌方问道:“这是何处?”宫人看她面上神情,微觉诧异,回答道:“前面便是殿下的寝宫。”阿宝自觉心跳过快,竟同噩梦惊醒时无二,没由来地停下了脚步。宫人更是讶异,小声问道:“顾娘子,何事?”阿宝茫然看了她一眼,问道:“是殿下叫我过来的?”她虽在东宫居住时日不长,但是上下一干人等也皆知她性格温柔敦厚,待下颇为宽和。这名宫人一听,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夜长梦多,娘子想是睡糊涂了,这半日都没缓过神来。若不是殿下宣诏,妾纵有天大胆子,敢带着娘子半夜随意在宫中走动吗?”阿宝勉强笑笑,道:“正是,教你看笑话了。—殿下可曾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宫人笑道:“殿下现在殿中,并不曾说什么,只是吩咐我们请娘子过去呢。”阿宝点点头,不再言语,提裙上了玉阶。这位宫人却不明就里,疑心她素来得太子盛宠,是以并不太过重视承恩奉诏之事,却未察觉她抬手从鬓边摸下了一支短短的金花钗,悄悄地掩入了袖中。二人于玉阶顶端稍作驻足,缦立远视,天地间仍是那片令人绝望的茫茫白色。

    还未行至暖阁,洋洋暖意便扑面袭来,如拳头一般,狠狠砸在入室者冰冷的肌肤上,击得半边面颊皆生麻木之感。阿宝一时头晕眼花,定睛半晌才看清了眼前景象。皇太子着白纱中单,半散着头发,一只手肘随意地凭靠在隐几上,袍摆下露出的双足未着鞋袜,居然赤裸,俨然一个居家者所能达到的最舒适的姿态。她悄悄舒了口气,尽力凝神下拜,轻声道:“妾恭请殿下金安。”定权定然是听见了,却暂时没有理会她,伸手摘下了面前一只狻猊香炉的炉盖,又揭开一旁的定窑瓜棱香盒,用一只小小竹枓从其中取出一勺如赤棕色药膏模样的香脂。香脂质地浓稠有如蜜糖,以勺挑起,犹自丝丝缕缕牵连不清。他以鲜有的耐心,静静等待勺沿的脂膏一滴滴淌净,方将所取香膏仔细放置于香炉中的云母隔片上。又观察了片刻,这才合上了炉盖。直至此时,一缕淡薄的白色香烟方从狻猊口中袅袅吐出。阿宝偏头看他,他在写字的时候,读书的时候,点茶的时候,做一切这些琐碎小事的时候,神情总是认真到了极处,以至于执拗。至于执拗,便带上了一份稚子一般的天真神情。这微微蹙眉的样子,就像是个寻常纨绔子弟,除了自己心爱的那一点小玩意儿,世间余下一切便皆可不管不顾。这副模样不能说不是可笑可爱的,观者不由想笑时,一眼瞥到了炉盖上吞云吐雾的金狻猊,那与廊下同样的兽首,止不住一哆嗦,默默垂下了头去。

    定权舒了口气,这才抬起头笑道:“我不叫你你自己不会起来?在这里还穿这么多,请宽宽衣,不觉得热吗?”

    他和颜悦色,阿宝暗暗舒了口气,扶膝站起。定权笑道:“你坐吧。我没别的事情,只是一时睡不着,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扰了你的好梦?”阿宝也微微一笑,摇头道:“也没有。”定权点点头,将那只盛香脂的盒子又细细封好,方招手道:“你近前来些—顾娘子可知这是什么香?”

    阿宝知道太子一向惯用的印纂香、凝和香、牙香、君香多是沉香,臣佐使也不过数味,形制则多为香饼、香丸和花样,像这种蜜膏状的香方却极少使用,是以摇了摇头,敷衍道:“妾见识浅薄,不辨名香。”

    定权抬头望她,温和笑道:“君香还是黑角沉,用半两,丁香一分,郁金半分,小麦麸炒至赤色。腊茶末一钱,麝香一字,韶粉一米粒,白蜜一盏。先将麝香细研,取腊茶一半,泡成茶汤,静置,取上层澄清者调入麝香,再依次加沉香、丁香、郁金,再加余下的一半腊茶和韶粉细研,再加白蜜调成稀稠得宜的湿膏,入砂瓶器,窖藏,历时越久越佳。1—这是我刚去西苑时亲手调好储存的,这次搬家,顺便叫人取了出来,已经有一二……三年了吧。这是拟梅花香,你闻闻,是不是?”

    不需他说,暖阁中早已暗香幽浮,如置身百树千树梅林间。

    阿宝点头答道:“是梅花香。”

    定权道:“这个方子,除了黑角沉香,没有什么珍稀香材。只是等待的这些时间,是不容易的。这和真的梅花一样,香自苦寒来。”

    他的手肘慢慢离开了隐几,慢慢直起了身子,以这样一个端庄谨慎的姿势,安静而耐心地凝视她。他似因慵懒而有所犹豫,但最终还是朝她伸出了双手,低低叹息道:“阿宝,你和我,也是一样。”

    他的声音是一字一字哑下去的,最后便只剩一口气,轻轻吹入她耳中,如靡靡的一声叹息,又像七弦琴,一曲已尽,余音却还水波一样袅袅依依,缱绻于弹奏者的指尖。声气入耳,阿宝只觉得半边头脑都僵住了,迷乱中伸手乱推,这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探入了自己的衣领中。胁下的衣带不知何时已被解开,一怔忪间,碧色上襦便悄然滑落到了肩下,再一迟疑,便从她的肩头坠落地面。而始作俑者,再次叹息道:“阿宝,我和你,也是一样。”

    这样一句话,却令她的心跳骤停。一室都充满着浓郁花香,她的心中却空荡荡的,怅然如同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离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楚。只见他一双点漆似的眸子,黑得怪异,亮得怪异。她清晰地觉察到,一滴冰冷的汗,从颈窝开始,顺着自己灼烫的脊骨慢慢滑下,在中途即为他的双手拦截。那一双手,缘着支撑她身体的脊柱缓缓游移,然后分道扬镳,其一向下揽住了她的腰肢,其一向上扶住了她的脖颈。直至他温暖的嘴唇轻轻地贴上了她的耳垂,她才蓦然醒悟过来,今夜自己已经堕入了另一个梦魇,只是适才的如玄冰,此刻的却如烈火。

    在头脑尚未全然清醒之前,她纤细的双手已经决绝地抵挡住了他贴近的胸膛,试图将自己与那不知真伪的情愫远远隔离,可是用尽全力,他依然岿然不动。右手掌心下,他一颗心正在沉缓地律动,就如在宗正寺时一样,依旧那样平静,那样从容,所以她分辨不出他的心跳究竟有没有加快一分—因为她的缘故。定权慢慢捉住了她的双手,她左手的掌心中赫然多出了两点朱砂痣,细细辨别,才能看出那是血痕,伤处犹新。他游移的目光终于停驻于她鬓畔的金钗上,那两股的距离,正与这痕迹大致相当。于是他清楚地看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因为惧怕黑夜迷惑了她一向警敏的心思,在进殿的前一刻,是怎样毫不犹豫地将这并不尖利的钗尾狠狠地刺进了自己血肉中。或者,她也不是因为惧怕黑暗,她真正惧怕的不过是他。她的一颗心从看到他的那一刻起,便上不着天,下不临地,孤悬于半空。她的后背出汗,手指不可抑制地颤抖。她害怕思想无意中变成有形迹的语言,她害怕动作无意中又成为语言的背叛。所以她一言一词都要思索明白才敢出口,一颦一笑都要计算精准才敢作为。他看懂了她,可自己的掌心却突然莫名地疼了一瞬。这样的心思,他实在是太清楚了—这不过是每次去见父亲时,他自己的样子。

    她的手离开了他的胸膛,已经无法感知他的心是如何在他的胸膛内重重一跳。她的手即使没有离开他,她也无法感知,他的身体深处,就似牵扯到了某根经络一样,开始隐隐生痛。他低声询问:“阿宝,你在害怕什么?”她没有答话,细瘦的手腕在他的掌握中瑟瑟颤抖。他曾经握着这双手写过字,也曾握着这双手求过暖;这双手或许欺骗过他,这双手也或许扶持过他。他想起一句古老的诗:执子之手。此刻,他实在无法断言,自己明日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明年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十年后二十年后是否还能握到这双手。人世间有多少事,并不是靠他一个人的虔心努力便可以达成。

    不过一念,他的心突然软了一块,有鲜血从心中的坍塌处汩汩淌过,牵连得四肢百骸皆似酸似麻,如醉如痴。合欢被,枕畔香,寂寂天地间,两人双手相握,再没有别的声音。于这一刻,他竟然再一次想从这无常世间留住一样东西,就像幼时想留住母亲靥边金钿的光辉,稍长想留住妻子脸上最后那一抹血色。

    定权抬起了头,将伊人鬓旁的那支金钗一把扯下,掷落于地。阿宝突然受惊道:“殿下,不可如此……”话未完,定权已经打横抱起了她,径直朝暖阁中卧榻走去。

    他将不住挣扎的阿宝轻轻放在了榻上,帮她脱了脚上的鞋,见她睁着一双凤目惊惧地看着自己,转身在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你挪进去些,咱们好好说话。”阿宝迟疑片刻,终是动了动身子,给他移出了一席之地。定权提脚上榻,将双手枕在头下,侧首瞥见她背靠的那面描金山水的枕屏,信口开河,笑道:“江山美人,此刻叫我占全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

    她听着他说这样的傻话,眼神温柔而哀伤。但是她嘴角的笑容怪异,如讽刺,也如怜悯。她垂下了眼帘,这样看出去,满目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金色的是香炉,碧色的是茵褥,朱色的是帷幄,以渐入佳境的香气衬托,便是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她想起了很久以前,读过的那些诗句:“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作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苏合郁金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那时候,不过对着白纸黑字,如何能想见真正的兰室桂梁是个什么模样?又何从知道,自己十六岁的这一年,会在金阶白玉堂上,苏合郁金香中,陪伴这个卢家郎?那时的她,要何从得知,其实自己的卢家郎没有青春狂放,自怜碧玉亲教舞的福气;而她,也没有在一旁带着大度的笑容击节观赏,其实暗自拈酸吃醋的福气。她不知道丝履下踩的将是薄冰,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至于那个名叫阿侯的孩子,今生今世都成了梦中也不敢有的妄念。她想起了此刻还静静地躺在自己妆奁中的那包药粉,于是在他的眼中,她唇畔笑容中的怜悯加深,讽刺也加深。

    如果人生,真可如诗文一样优美,一样凝炼,过滤掉一切妨碍优雅的杂质,那么诗中的她可以年华老去,她的卢家郎可以继续爱怜别的碧玉美人。她可寂寞,可怨恨,可指责他负情薄幸,将年少时在观月赏花、赌书泼茶时的誓言完全忘在脑后。但在前篇中,他们彼此一定都倾心相信那个誓言,他们可以两情缱绻,可以把此刻这样的春宵,看成真正的千金不换。

    诗外同床异梦的少年夫妇,各自思想着各自的心事,俱没有察觉阁内早已经静默得难堪。半晌定权方开口问道:“齐王马上就要去国了,你可知道?”阿宝回过神来,见他似乎话入正港,略作思忖,小心应付道:“殿下说了,妾便知道了。”定权点点头,又道:“你不是说过你家人在他那里吗?我想法子找到他们,让你们完聚,好不好?”阿宝不料他突然提起了此事,一时也拿捏不准他究竟是何心意,呆了片刻,才低低答道:“好的。”话既出口,才自觉失言,忙又努力提起一个补过的笑颜,“谢殿下。”定权没有忽略掉她微小的情愫,笑道:“可是你并不喜欢,阿宝。”未待她再开口弥补,他翻身面向她,认真提议道:“除了这事,你若是还有什么难处,不妨说给我听。我这个太子虽做得不体面至极,却到底还是太子。你说了,我会替你想法子。”阿宝料不到此话竟会出自他之口,惶恐抬头,却见他双眸中的诚挚之意,竟如真实一般。她的一颗心越沉越低,越放越凉,他究竟都得知了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夜说这样的话?是那封书信被截住了,还是那个名叫长安的内侍原本就是他的手下?一念既出,她觉得一口气压在喉底如何也吐不出来,伸手抚了抚脖颈上的金珠项链,如同抚摸一副贵重的锁镣,她无力而惶然地摇摇头,半晌才低声说道:“没有了,妾代……姨母谢过殿下大恩。”语罢似乎是要起身行礼,一手却被定权握住了。

    定权偏过头,用拇指轻轻抚了抚她掌心中的伤痕,低声道:“你不忙着说,可回去细细想想,再来告诉我听。我应承你,不管怎么,我都是能担待的。现下,我只想问你一件事。”阿宝凝神半日,才勉强笑答道:“妾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劳烦到殿下了。”顿了片刻,又点头道,“殿下请问。”定权半撑起身子,微微向内移了移,将头枕到了她的腿上,却始终未曾放开她的手。张陆正的那句话,他已经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此刻犹豫良久,问出口来,那言语却是:“端七的那个晚上,你究竟……为什么要出西府,去寻许主簿?”

    他把脸埋在了阿宝的绡金裙中,他的声音喃喃即如私语一般,其间的一丝颤抖渴求,她没有察觉,他也没有察觉。

    阿宝低头看他,将覆在他颊上的几缕乱发抿到了耳后,顺手轻轻捏了捏他柔软的耳垂。她忽然发现,他耳珠的底部,长着一粒孤零零的小小黑痣,甚是可爱。相书上说但凡耳下生痣,便都是手软心慈之人,她此刻想了起来,便不由微微一笑。

    是那样的一个午后,日光是褪色后的暗黄,将他们走过的街市染成了旧梦的颜色。街市上喁喁人声隐去,有了一缕夏日的风,风中携带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栀子花香。他们不知道宫中出了大事,还在街上悠然行走。淡淡栀子味的风拂起了他儒衫的袖口,他于无声的热闹人群中左顾右盼。她确实有那么一刻,因为失神而失误,把他看成了一个平常的书生。

    心再一次不可遏止地生痛,不知是为了曾经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书生,还是为了眼前他眸中的一点殷切光芒。她想起自己揭开那首《式微》,在西苑的宫门前犹疑良久;他替她画眉举止那么温柔,可是睁开眼后,看到的却是金属的冷光;就在她终于感恩不尽,将金钗送入自己的胸膛时,那本应终止这一场灾厄的匕首却又从中折作了两截,死生大事,在一瞬间陡然就变成了一个拙劣的玩笑。这些能触摸得到的东西,到底也都是幻影诳言,更何况原本就是虚无凭依的?她不敢再去看他的眼睛,里面的那种光,她未曾见过,所以也辨不出真伪,她只是本能地觉得害怕。

    当然,此情此境,对比移情,她亦无法让自己不想起一个旧日的美人。然而任由她再努力地回想,那个丽人的面容和声音,都已经模糊,就像世上从未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只曾出现在她的幻梦中。

    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他不会懂,也不会信。有些话,有些事,有些人,她不敢懂,也不敢信。

    她终于笑着开口:“其实另外还有个缘故—妾是夜出宫时,听到了杜鹃叫。”定权不解挑眉道:“怎么说?”阿宝道:“古人说杜鹃的叫声是‘不如归去’,妾为何听着却一点都不像?”定权道:“那是因为古人说话和今人不同,如今听去自然不是那个声音了。”阿宝微笑道:“原来如此,那就是了—妾就是没有听出来,所以才出去了的。”

    她似玩笑,又似非玩笑,然而她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有的时候,重要的并不是一个人说了什么,而是她没有说什么。定权默然点了点头,慢慢地放开了手,任由它从她的膝头滑落到了榻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掌心中已经满是汗水。他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毫不相干的事情:不知自己的汗水,会不会蜇痛她的伤口?他隐约觉得这念头有些熟悉,蹙眉思忖良久,方记起来。在婚礼那一夜,自己悄悄问枕边那个刚刚成为少妇的温婉女子:“我有没有弄疼了你?”还未待她答话,他却觉得自己的颊上先热了起来,便伸过手去笨拙地搂住了太子妃,他新婚的结发妻子。

    想起这前尘故事,还未及感伤,他的心中已掠过了一丝警觉和惧怕。他从阿宝的腿上抬起了头来,自己扯过一床被子,转过身去,闭目道:“我不过想起来随口问问。睡吧,我累了。”阿宝低声道:“殿下安寝,妾便告退了。”定权疲惫地道:“不必了,你今夜就宿在这里吧,叫人再取一件寝衣过来。外头天气太冷,你不要再惹出病来。”阿宝迟疑片刻,赔笑道:“妾怕打扰殿下清眠……”话音未落,却见定权呼的一声起身,一双眸子死死盯住了自己,那廊下的兽眼再度不合时宜地涌上心中。还未回过神来,她一双手已经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身体。定权唇角边牵起了一个讽刺的笑意,半晌方颔首淡淡道:“我叫人送你回去。”

    阿宝默默地穿上了鞋,定权翻身下榻,从一旁衣架上取下了一领刚刚换下的披风,亲自帮阿宝披好,点头道:“去吧。”阿宝方想行礼,见他已经转身,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是。”一面悄悄退了出去。

    两名宫人见孺人离去,入殿为太子奉茶,见太子赤足站立于金砖地面,不由吃惊,一人上前道:“殿下,当心受凉。”定权回头冷冷一笑,随手将说话的宫人推倒在了榻上。余人愣了片刻,直至一声清脆的裂帛声起,方回过神来,连忙悄然退了出去,兀自心跳不止。

    阿宝走出殿外,抬首东望,那爿半月已不可见,只余一道黯淡天河划过半空,灯火为风熄灭,周围暗了许多,也没有了先前那道诡异的白光。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冬夜,风的呼啸声被檐角劈开,拉长,就好像远处地方有人在哭泣。但是她并不害怕,能够听得见声音,她才能确定,自己终于走出了今夜的梦魇。她信步下了玉阶,却并没有走上返回阁子的长廊。执灯的宫人正在暗暗纳罕,却见顾孺人已经愈走愈快,最后竟径自向后殿的广场奔跑而去。那件玄色披风,不知隶属何人,穿在她身上过长过大,此刻奔走起来,被风扯起,似是一片低矮的暗云,要融入前方的深沉夜色。

    两宫人互看一眼,同时回过神来,忙边追逐边呼唤道:“顾娘子,当心路滑!”阿宝却似充耳不闻,只是一意孤行。两宫人一路跟随,脚下不住打滑,便落后了她许多。而抬首望她,却似御风而行一样,平平稳稳愈去愈远,直至消失于视线当中。数名巡夜的东宫卫卫士,深夜中忽见一人在广场上疾走,其后还似有人追赶,连忙上前几步,截住了来人,喝问道:“什么人?”却见一个年轻女子停下脚步,喘息着慢慢抬起头来,她的鬓发早已凌乱不堪,嘴唇也冻得发青,神态却颇为平静,沉声喝道:“退下!我是东宫侧妃顾氏。”几人被她凛冽声气唬了一跳,又见后面几个宫人一边口呼“娘子”一边跑来,连忙施礼道:“臣失礼。只是不知娘子……”话未说完,她已又从他们身边逃逸,向殿后跑去。

    她的身前身后都是无垠暗夜,寒风在耳边呜咽,眼睛被风射得酸痛。一身上下,从肌肤到五内,都已经凝成了坚脆的冰霜。如果在此刻滑倒,她也许真会跌得粉碎,再也无法收拾还原,就像那只越窑瓷瓶一样。但是那又如何,世上一切有形物终将化尘化土,几百年的瓷器如此,几十年的人生亦如此。越过了那道宫墙,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找的东西。她放缓了脚步,跨越过那道玉石阑干,虽然只来过一次,她却一眼认出了角落里那株小树,它的树干还未及一抱之粗。她伸手摸了摸树皮,其上已经结满了白霜,冷硬如玄铁。她展臂抱住了它,哆嗦着把半边脸贴到了上面,慢慢滑跪至尘埃。今夜他的那个眼神,大概是真的,即使她没有半点凭据。她知道自己拒绝的究竟是什么,今后他们还会有肌肤之亲,但是两心相印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她亲自关上了这扇门,她终将后悔,她此刻已在后悔,可是如果再选一次,她仍旧会这样做。她想起了他常说的那句话:“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其实她也是这样的人,他们本是何其相似,他们本该何其般配。

    赶到太子林前的宫人和侍卫呆住了,他们没有处理眼前情况的经验。顾孺人正跪在树下失声恸哭,她的眼中没有泪水,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泪水在落下之前就被封冻在了眼眶中。

    定权稍稍理了理衣襟,对枕边的宫人道:“本宫要歇息了,你先下去吧。”宫人默默起身来,伸手抚了抚肩头瘀伤,勉强穿回了方才为太子撕裂的衣衫,犹豫良久,方奓着胆子低声说道:“殿下,妾名叫琼佩。”定权闭着眼睛,懒懒地“嗯”了一声。宫人等了片刻,再不闻他有其余言语,遂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定权一夜睡得极沉,临拂晓时似是听见有人叫起,也未加理会。待得睁开眼睛,才发觉辰时已经过半,早误了晨定时辰。突然又想起昨夜回宫迟了,不知今日还有怎样的口舌,一时也编造不出合适情由,只觉头痛欲裂。欲借天寒告病,又怕皇帝认真询问起来,反倒徒增麻烦,更加无趣。犹豫了片刻,只得起身更衣,硬着头皮向晏安宫赶去。

    及至殿门外,方欲遣人通报,便见殿中走出一个紫袍玉带的人来。那是已经获罪,本该于府中自省,等候离京的齐王。定权的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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