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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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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暮心动

    兄弟二人已经弥月未曾相见,此时此地遇到,定棠面上倒并无特别尴尬的神情,顾见定权神色,心内一哂,朝他微微一躬,淡淡叫了一声:“殿下。”定权目视他良久,微笑问道:“哥哥是来向陛下请安吗?”定棠亦笑道:“是,陛下已经起身,此刻正用早膳。殿下请入殿吧,臣先告辞了。”话刚说完,偏过头去轻轻咳了两声。定权又静静打量了他片刻,方颔首笑道:“哥哥好去,天气寒冷,哥哥多保重。”说罢不再理会他,便径自入殿。

    皇帝果如定棠所言在用早膳。定权问过安后便侍立一旁,既不闻皇帝问话,便也乐得不再开口。或许是没有睡足,此刻闻着满桌肴核气味,觉得胃里倒海翻江的难受,终忍不住嫌恶偏过了头去。正满心满腹大不受用,忽闻皇帝发问道:“你的事情都处置妥当了吗?”

    定权回神,才发觉皇帝用膳已毕,正欲起身,忙答道:“是。”皇帝点点头,亦不询问他晚归之事,只道:“知道了,你先回去,今晚也不必过这里来了。”

    定权见他欲走,忙趋前两步道:“还有一桩事,臣须向陛下请旨。”皇帝驻足道:“你说。”定权道:“报本宫的内侍总管周循,先前也是从宫中出去的,现下臣还宫,依旧还是想用他。”皇帝皱眉想了片刻,问道:“就是从前侍奉你母亲的那个周循吗?”

    定权倒不曾想到皇帝还记得这么明白,低头道:“正是。”皇帝沉默了片刻道:“既是你用得惯的人,便随着你的意思吧。这种琐屑事,以后不必一一报朕了,你自己拿捏定夺即可。”定权又答了声“是”,方忖度再说些谢恩套话,见皇帝已经提足去了,便只得向着他的背影行礼退下。

    回到延祚宫,思及今日皇帝的言语行动皆与往素不同,心中大感疑惑,亦不知齐王究竟同皇帝说了些什么,又从皇帝那里讨得了什么旨意,左右想不清爽,只得又唤人将王慎叫了过来。王慎入殿时,定权已经用罢早膳,挽袖正在暖阁内亲自点茶,听见他进入,屏退了众人,亦不起身,亦不抬头,开门见山地问道:“广川郡王今晨入宫了,阿公可知道这事?”

    王慎思想不起朝廷内还有这号人物,半日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齐王所领的新衔,不由也变了脸色,想了想方回道:“臣不知—是陛下的旨意吗?”

    正说着,风炉上银茶瓶中水已沸腾,定权将已碾好的些少茶末投入一只油滴建盏,注入瓶中沸水,调和茶末直至如浓膏油状,才微笑道:“我若是知道,便不来劳烦阿公了。不单是这件事情,我还有事相求阿公。”说话间,左手持瓶逡巡,已经将沸汤几次点入茶膏,右手同时执茶筅击拂,须臾盏中已现洁白乳花。随手递给王慎,见他又是躬身又是摆手,也不强让,抬起头徐徐笑道:“阿公,今晨我去康宁殿问省,见陛下眉宇间神色郁郁,貌甚疲惫,心中颇感不安。虽未及问起,却也略略能揣测出一二分的缘由。陛下虽春秋鼎盛,外朝内宫的事情毕竟还是太过繁琐了些,总有精神照顾不到的地方,便须劳动阿公尽心扶持,为陛下分忧分劳,我这做儿臣的便衔感不尽了。”

    王慎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但是已经十数年未见他如儿时这般撒娇撒痴的情态,后背不由微微冒汗,连连点头应道:“殿下言重,老臣万不敢当。”

    定权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见适才还蓬勃的茶乳已渐消散,微一蹙眉后又莞尔一笑,道:“阿公如今在清远殿,那里的事本宫向来是放一万个心的。只是我想康宁殿里,也得有些臣子的心意眼目在方好,我不能时时侍奉在陛下身边,阿公只当是全我的孝心罢。譬如今日之事,若是萧定棠那样乱臣贼子又起了什么悖逆心思,我又不知,不及阻劝,再像中秋那样,惹得陛下伤神动气不说,国中内外也不得安宁。若再出了一点差池,我却怎么跟天下人交代?”

    王慎听得张口结舌,轻声道:“殿下,如今留在康宁殿里的皆是陛下遴选的亲臣。莫说臣没有那个本事,便是有的话,殿下这也是……”一时瓶中水又响,将他后半句话压了下去。定权将茶瓶移开,指着眼前的茶床风炉笑问道:“阿公瞧瞧我这几件物事怎么样?”王慎不知他突然打岔又要说什么,随意瞥了一眼,见都是些极寻常的东西,敷衍道:“臣并不懂这些,但既是能入殿下青眼,自然是极好,极好。”定权笑道:“好是真好,极是不极。这也算是几件旧物了,还是我从前在此处读书的时候,卢先生留下来的。便是这茶道,也还是他教我的。”眼瞧着王慎面上变了颜色,才又笑问道:“阿公将适才的话说完,我这又是什么?”王慎呆呆望着他执盏的右手,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既是殿下一片仁孝之心,臣竭尽全力便是。”定权笑道:“多谢阿公玉成,我今早请了陛下的旨意,周常侍依旧是回我的延祚宫来。你们是多年同僚,若需些什么,尽管差人来找他取用便是。”言语时已经另取过了一只兔毫盏,依前如法炮制,笑嘻嘻地对王慎道:“阿公品品我的手艺,比之陛下,比之广川郡如何?”王慎此次却不再推托,接过了那盏茶,站立半晌,忽如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定权望着他出殿,面上的笑容已如盏中乳花一样,一点点消灭破尽。慢慢正身跽坐于地,见手中油滴盏内已现青白水脚,只尝了一口,扬手便将茶泼在了竹编茶床上,任凭碧澄茶汤一滴滴从竹篾的缝隙中滴下,沿着砖缝随地乱淌,浸湿了他的一角袍摆。他双手捧着温热的空茶盏,怔怔地望着风炉上的茶瓶。淡白色的水汽和清澈茶香还是同从前一模一样,透过水雾看过去,这延祚宫也依旧是十年前的延祚宫,只是他有心无力,无论如何都点不出咬盏不退的鲜白汤花了。茶盏在他手中渐渐凉了下去,瓶中也发出了嘶嘶的声音,似是水就要煎干了。

    定权方懒懒想着到底要不要去救这茶瓶,还是索性随着它就这么烧下去,看看最终会烧出什么结果,忽闻暖阁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又似是有人说话,只得皱眉问道:“何事?”一内侍忙近前回道:“殿下,顾孺人阁中的内人来报,说是顾娘子病了。”定权微微一愣,问道:“什么病发作得这么急?”此内侍亦听说他素来宠爱这位侧妃,此刻赔笑道:“恐是昨晚受了风寒,今晨便有些发热,现下却是热得厉害了,殿下要不要移驾过去看看?”定权按了按麻木的膝盖,起身吩咐道:“将这东西挪走—去找个太医给她瞧瞧。日后待谢良娣来了,后宫事一概报她处置。”内侍见他面上神情颇是淡漠,并不似要多作叮嘱的样子,只得答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直等到天色将暮,王慎才重返延祚宫,向定权回报道:“陛下今晨确实召了广川郡王入宫,且赐他在宴安宫用了早膳。”定权眉心一跳,问道:“都说了些什么?”王慎叹了口气,回道:“看样子,似是郡王向陛下递了奏呈,上报郡王侧妃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老臣听说太医诊断,郡王侧妃素来有肾气不足、气血两虚的毛病,本难载养胎儿,起先已经滑过二胎,殿下也是知道的。此次又正在五月的这个关节上面,郡王顾虑远行颠簸,路上难以照料周全,恐生不虞,故而向陛下请求遄行,待得世子降世,再行之藩。”定权冷哼一声,咬牙笑道:“侧妃?他倒是做得出上好打算,到底是孽子重孽子,思想究竟与常人不同。陛下怎么说?”

    他这话说得刻毒至极,连带皇帝都一笔扫了进去,王慎暗暗叹气,低声回道:“陛下叫他三日后便动身,携王妃一同上路。”定权闻言,倒是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我怎就忘了,陛下一向都是先要替他打算的。”

    王慎自觉无言以对,索性不语。二人对面良久,才闻定权发话道:“阿公先请回吧,今晨托付阿公之事,还望尽心。”一面自己托着臂膊,径自走到殿门门槛上坐了,面孔朝外,也不再理会王慎。冬日的灰白天色含混暧昧,一如现下的时局,可一丸落阳却浓墨重彩,红得干净利落,仿佛一枚空印錾在了被玷污的画纸上,蘸的是上好朱砂,丝毫都不曾向外洇浸。殿外的廊柱叫夕照投射,在地上拖出一条条巨大的暗影,中有一条正好打中定权前胸,那影子犹似带着廊柱的重量,压得定权只觉胸口抑郁难当。他连忙避走开来,心口却仍然一阵疼似一阵,发作得厉害时,竟觉得透不过气来。

    阁内宫人见他以肘撑墙,疑心他身体不适,欲上前相询,忽闻定权沉声下令道:“开窗。”几人相对一愣,不知他所指,也不敢多问,只得将阁内的窗格一一支起。便见他仍旧颓然坐倒在门槛上,神情如同入定。

    定权仔细躲避那黑影,一面目望晏安宫方向。望得久了,便忆起了自己从宁王府甫入禁宫的时候,有一遭去给皇帝请安,在帷幕外忽然看见哥哥身在殿中,而父亲正在教他点茶。自己一向只觉父亲平居事务极繁,以至通常十日半月都见不到面,却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有这般消闲的时刻。

    父亲手把手地教导哥哥,教他怎样持瓶点汤,怎样转腕运筅,怎样在一汤二汤乃至七汤后分辨乳花和水痕的色泽,直到他们手中盏内鲜白色的咬盏汤花终于如云雾般升腾而起。他的唇边虽无笑容,可舒展的眉头却能明明白白地昭示心中的欢愉,那是为人父母者和爱子相处时自然而生的欢愉。

    他在他们不能察觉的远处,站了片刻,看了片刻,便默默转身走开。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懂得了,自己若是现在进去,只会打扰了他们父子间难得的安逸。

    天色已经向晚,他一个人偷偷跑到位于外宫的中书省,因为知道卢世瑜今夜会在那里值守。他请求卢先生教他如何点茶,卢先生虽感吃惊,可是也搬出了供省内值宿官员使用的一套茶具,将所有步骤手法一一传授给他,并不时在一旁提点:“殿下,手腕尚需用力,筅柄可再倾斜。”他其实很希望老师能够亲手纠正他的错误,然而他只据守一旁,语气和缓耐心,态度不厌其烦,却自始至终没有伸过手来。

    总还是隔着一层,总还是缺了些什么,心内那种空荡荡的感觉,一直延续,直至今日的傍晚。

    十三年前,在中书省的值房内,卢世瑜一面等待水沸,一面发问:“今日给殿下讲过的书可都明白了?”但凡是跟老师在一起,便必然要应对他无休无止的提问和诘责,这也是自己平素害怕见他的原因。可是不知为何,今日却只想和他同处一室,于是只能答道:“是。”果不出所料,老师要求他背诵和讲解早晨学习的《论语》章节。当老师皱眉倾听的时候,他突然很担心他会不满意。

    看着老师点头微笑,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他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茶盏,一面啜,一面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使自己疑惑很久的问题:“先生,孔圣人的爹爹是谁?”卢世瑜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圣人之父是鲁大夫叔梁纥。”他于是又问:“听说圣人的爹爹是与人野合才生下了圣人,先生,什么叫作野合?”卢世瑜闻言,登时改变了脸色,厉声问道:“殿下这话是听何人说的?”他被吓坏了,嗫嚅了片刻,终于老实答道:“我是从《太史公书》中看到的。”卢世瑜神情这才稍稍缓和,但仍是正色教导他道:“圣人之学,可治国安天下,可修身养正气,殿下身为国储,此二者不可偏于一,不可失于一。殿下一言一语皆关系万世宗祧,一步一行皆为黎民表率,尤宜时时参省自察。臣请问殿下,依照圣人之言,该当如何自省?”

    这并不是他来寻找老师的初衷,此刻白白受了一通教训,也只好规矩地答道:“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卢世瑜不依不饶,继续责问:“那殿下可知今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

    他已经大约意识到“野合”并不是个正人君子应当谈论的字眼,只得低头作答:“是,我不该言诽圣人,也不该独自到此来见先生。”

    卢世瑜这才点头道:“既如此,请殿下速回东宫吧。”

    那次的交谈,最终又演变成了一次说教晚课。其实他最想知道的并没有问出口:圣人三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那么他的心中也会同凡人一样感到孤寂吗?当圣人感到孤寂之时,当圣人的心中空荡荡的时候,他又该当如何去化解?

    这疑惑,在圣人书中,寻不出答案。再后来,卢先生也遗他而去,他就更没有机会,也没有对象可以问出口了。

    远在蜀地的大兄有足疾,现在膝下仅有三女,四弟早殇,而自己的世子甫生即丧,若是齐王侧妃此次产子,便是皇帝的长孙,他可以想见皇帝的心中是如何期盼这个孩子。但是,即便如此,为了保全齐王,他却连这都可以舍去。想到此处,定权心内不由冷笑,却自觉没有半分底气。

    他一壁极力躲避着那游移的日影,一壁却已叫那日影逼入了墙角,再也避无可避,只得任由暗影碾过全身。极目而去,那盏浑圆落日已经堕入殿堂檐角。宙无尽,宇无极,四野八荒,玄黄莽苍,北溟之外尤有北溟,青云之上尤有青云,这都是凡夫俗子的目力永远无法穷尽的。然而比廊影更阴沉,比落日更炽烈,比这天地更空茫的,却是凡人腔子里一颗空落落的心。他突然懊悔,若是当初没有问出先头的那句浑话来,老师会不会已经解答了他的问题?

    此时日色全隐,定权暗暗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他终又熬过了这一日中最难挨的时光。四周站满了人,几十双眼睛都落在他的身上,但是却没有一双能够看得出他适才心中所思。在他们面前他依旧是威严主君,依旧是端方君子。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了遏制那无边无垠,痛彻心扉,上不可告父母,下不可示妻儿的寂寥,他是使用了怎样的方法才逼迫得自己不至哭喊出声。那臂膊内侧指甲掐出的血痕大约今生无人能见,亦包括那人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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