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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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海站起来了!!!!海站起来了!!!!!!!!!”

    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扑鼻而来夹杂着浓烈咸腥的风, 海的味道。

    头胀得厉害, 满耳朵沉闷的轰鸣, 还有一个男子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如果这是梦, 那它真是热闹得不受人欢迎。

    意识有点清晰了起来,因为突然想起了被那把杖从胸口贯穿而入的巨痛。浑身一个激灵, 抬手按住胸口, 眼睛却猛地张开。

    没有伤,没有血的湿漉……

    眼前一道黑瘦的身影从头顶跳过, 在头顶太阳灿烂的光线下划出一片惊惶的阴影, 随即朝远处踢踢沓沓狂奔而去。只来得及捉到一个背影,□□的上身闪烁着金属般光泽, 像块乌亮的铜。

    耳旁的风声和轰鸣似乎更急了些。循着那身影来时的方向, 展琳支起身朝前头望去, 随即一阵恶寒, 从手心到牙关节,在这不低于摄氏40度的空气里。

    ‘海站起来了!!!!’

    她想她终于明白那个仓惶男子边跑边从嘴里鬼叫出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气很好,一碧如洗的天横在波涛微起的海面上,在阳光下绽着安静的蓝。只是这抹安静在延伸到东方天际的时候被硬生生撕裂了, 苍白到暗灰, 层层叠叠的云沸腾般在天边凝聚, 奔走, 直压到海平面, 再将那原本湛蓝的水搅成一团浓黑, 分两半,由最深处的海沟直吸上天。

    就好象在蛋糕上切了个口,两边随着云层不断汇聚延伸而汹涌而起的波涛,是切口边缘高高鼓起的奶油。天突然下雨了,扬扬洒洒在尚未被云层吞噬的阳光下,那是不堪浪头巨大冲力而朝两旁倾塌撞击出的大片水雾。

    在展琳抓着枪,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一道黑线突然笔直从水雾和翻卷咆哮的浪头间刺出。

    目测时速2里以上的速度,她忍不住朝后退了几步。身后逐渐嘈杂起来,回头看去,上百名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站在离自己百米远的距离,呆滞地望着海面上翻腾的异相,嘴里喃喃低语。

    “神要来清洗凯姆·特了……”

    “天哪神在发怒……瘟疫和死亡弄脏了的凯姆·特……神发怒了……”

    “神发怒了啊……奥拉西斯烧死了那么多人,神发怒了!”

    手里的机枪险些落地。

    凯姆·特……奥拉西斯……

    终于意识到刚才的熟悉感是什么,三千年前留着她心和记忆的土地,这块几乎被时间之手从她记忆里抹去的土地,她回来了……

    “人!!!那上面有人!!!!!”

    “那是神啊!!!”

    “快!快跪下!!!!”

    “快跪下——!!!!”

    身后陡然一阵骚乱,随着一片膝盖同大地碰撞的闷响,展琳回过神,将视线再次投向已经沸腾得令整片大海咆哮起来的海平面。

    那条从翻卷而起的海浪间刺出的黑线随着距离的接近,此刻已清晰展露了里头起伏的礁石和海沟,晶莹的水珠在那些石笋般的礁石尖闪烁,长长一大队身着青铜甲的步骑兵,在其间悠悠然穿梭而行……竟是条不知道被什么力量,从大海中间直剖而出的道路!

    心脏已经震惊得忘了跳动的感觉,展琳直直注视着眼前逐渐逼近的海底道路,握着机枪的手指隐隐泛白。头脑里一下子抽空了,从博物馆到凯姆·特;从死而复生,到眼前这幕《出埃及记》的现实版……

    然后看到队伍前为首那人朝自己微微一笑。

    白色披风缠卷着银色发丝在水气中飞扬,他微笑着的嘴唇,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像雪地里开得灿烂的石榴花……

    辛伽……

    踏排山倒海的浪头而来,他此时坐在马背上英挺的身姿的确像个神,微笑的死神。手张开迎风掠开脸畔发丝,那姿势优雅迷人,侧眸对着身后军队轻轻一瞥,而展琳的目光,随着他这一动作蓦然一凝。

    “跑!!!快跑!!!!!!!”猛回过头对着身后跪倒一片的人群暴出一声大吼,可那仅仅只令这些被眼前景象吓住了的人肩膀一抖。抬头惶惶然看了她一眼,神情有点呆滞。

    及至望见远远一整排乌亮的弓在那神一般男子身后的骑兵手中张满抬起,这才仓皇起身,却哪里还来得及。

    惨叫。

    没有一丝遮蔽,没有一点反抗,蜂涌而来的箭雨冷冷划破长空在那些手无寸铁的贫民间刺落,利落干脆,像那些射击者眼底暗灰色的光芒。

    回身一阵扫射,因着一支十多人的小队突然从海道中窜出,朝她方向急速而来。

    弹壳落地弹跳出清脆的节奏,那些瞬间中弹的骑兵在这样的节奏中从马背上栽倒,闷声跌落在地,一动不动。枪轰鸣的余音很快被大海吞没殆尽,没有队伍再次过来,那些弓箭手把箭头瞄准了展琳,和箭头同样瞄准她的,还有辛伽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随即他再次将手抬起,而展琳就在这同时出手如电,朝那条从海中破出的道路丢去一枚物体。随后拉过一旁的战马飞身而上在它肚子上狠狠一脚。身后传来弓箭满弦的声响,不等那些弓箭手得令再次发动进攻,一团浓烟突然自那枚物体中破出,被四周急速窜动的气流引领着,瞬间在那不宽的道口形成一道屏障。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烟雾很快被空气撕扯得稀薄,而沙滩上已不见了展琳的踪迹。一条足迹清晰印在地面,直通不远处房屋密集的村庄。

    “王……”身后传来下属低低的询问。

    辛伽微一侧眸,制止了他尚未出口的话语,抬手点了点村庄的方向:“烧。”

    “是。”

    浓烟散尽,取而代之一片马蹄登上沙滩后激起的尘沙。躺在地上那些士兵四肢抽搐了一下,片刻,慢慢从地上爬起。鲜血不断从穿透铠甲的弹孔中潺潺而出,他们似乎浑然不觉,从地上拾起自己的武器,回转身同从海底道路陆续而出的队伍汇合。

    有几个人走了几步重新倒在地上,但似乎并没有引来多少注意的目光,很快,被身后赶超上来的人踏过身体继续前行。

    一路狂奔。

    虽然手里握着最先进的武器,但留在原地硬拼绝对不是上上之策,对方少算都有数万人,只怕一匣子子弹还没扫完,自己就先成了稻草桩子。展琳并不特别聪明,但她同样并不莽撞。

    大凡21世纪生活的人,基本很难想象箭雨下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包括军人。那其实是种比子弹中逃生更为可怕的经历。一种由上至下弧线状的攻击,无处可遁的窒息感,那叫天罗地网。

    所以展琳选择逃跑。

    身后熊熊燃烧的大火倒成了她暂借的掩体,没有回头,择捷径而跑,半空淡淡流动的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那些毁灭的进程。她不知道对方究竟是批怎样的军队,对于破坏和摧毁似乎有着本能的速度和效率,如果不是因为训练有素,她几乎没有机会逃出生天。

    突然眼前黑影一闪。

    伴着声奔马惊起的嘶鸣,展琳及时收住奔马即将迎头撞上的身形。

    后退,稳住马身定睛朝前望,这才看清前头挡道的是一支骑兵模样的队伍。

    漆黑高大的身躯,简练的轻甲,白色头巾压着黄铜打造的头箍,那是古埃及士兵的普遍着装。为首一人就是被自己差点撞上的,眉心微蹙,一张刺着半边毒蝎的脸阴沉着望望远处滚滚浓烟飘来的方向,再低头看向展琳:“什么人。”

    “洛拉尔德将军!是我!”认识,在宫里时几乎隔三差五都会见到这个男人,奥拉西斯手下得力干将之一,统领盖布和姆特两大军团的将军。

    洛拉尔德眼睛微微眯起:“你知道我的名字。”

    展琳一怔:“我是琳……”

    “外乡人,你在这里干什么,离开这里!”

    到底怎么回事,他似乎对自己一点印象都没。不及细想,展琳急急道:“将军,亚述人打进来了,焚毁了那边的村庄,看情形恐怕很快就会攻进底比斯。”

    “亚述人?”冷冷望进她的眼底,似乎在无声判断着她话语的可信度。半晌,开口:“村子里其他人在哪儿。”

    “死了。”

    目光一凌。正要继续开口,远处一阵隆隆声响,突兀将他打断。

    “将军!是军队!”

    浓烟逐渐淡去的地平线卷起一蓬张扬的尘雾。沉闷的蹄声,即使隔得那么远,都能清晰感觉到大地被它们践踏出的颤动。

    眉峰轻挑,马鞭朝展琳一扬,回过头:“伊路霍姆,带上她立刻回底比斯报讯!”

    “是!”

    “其余人队伍拉开!跟我走!”

    “是!”

    *** ***

    淡淡的焦臭,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即使火盆上不间断焚烤着的香片,也无法趋走的味道。有时候想,是不是它们已经深入骨髓了,每一次命令从自己口中一字一句丢出,那些士兵眼底的犹豫,虽然稍纵即逝。于是每一次伴着那种味道久久缠绕在自己鼻间,不可抗拒。

    轻抿杯子里的茶,冰冷的。转动的美丽的花瓣,从舌尖到咽喉的苦涩……抬头望见身旁枯站的侍女,她有着健康的肤色明亮的眼睛,有点像一个人,谁?天知道……继续看着她,她似乎有点慌张,泪光在眼底隐隐闪烁,他在她原本明亮的眸子里见到了自己阴骛地散发着暗蓝的目光。

    抬手挥了挥,那姑娘逃似的离开。偌大殿堂再次只剩下自己,静,也许这才是适合帝王的声音。火焰在盆子里轻轻剥啄了一下,跳动,像团柔软的头发。突然有种抓着眼前那团烈火焚烧掉自己的冲动,这颜色让他寂寞得发狂。

    窗外忽然隐约传来一阵争执声,很远的距离,却也能清晰感觉到那争吵者对宫规的漠视。

    放下茶杯,眉心微微蹙起。

    突兀一阵脚步声在门外走廊响起,不等守卫通禀,一道响亮的声音迅速打破了殿内的寂静:“王!洛拉尔德将军手下伊路霍姆急报,亚述人刚刚横渡红海,朝底比斯方向过来了!”

    “把能堆的全给我堆到城外设置路障!”

    “是!”

    “通知下去关闭所有可经匝道,所有兵力集中到城门口,”

    “是!”

    “发石车运到了没有。”

    “正在运来的途中。”

    “催,清除路经的一切障碍。”

    “是!”

    “安托,告诉老巴诺拉姆这次得让我看看他的长矛兵这段时间被他调教出来的成果了。”

    “是!”

    “库纳罗,准备两营骑兵分布在两翼等信号。”

    “是!”

    “通知塔楼随时报告敌方动向,没有我的直接命令所有人不要擅自行动。”

    “是!”

    备战,其实也不是所见的那么仓促。

    瘟疫的爆发,死亡、恐慌、民心极度的不稳……对周边虎视眈眈以久的国家来说,毋宁为一个不可多得的珍贵契机。早就预感到来自亚述包括原同盟国赫梯的威胁,武器大批量制造,军队预先大规模的分派和部署……因为人力问题而大量增添雇佣军及大型武器所花费的黄金,有多少?恐怕只有他和他的财政官才最明了。

    望着一条条身影领命后匆匆离去,奥拉西斯轻吸了口气,身子朝后深深靠入椅背。扫视着窗外浮云的目光同那些慢慢游移的云层一样的慵懒,读出了这些,路玛在角落中直起身,一言不发朝门外走去。

    从得到急报后到现在,不超过半个漏计时的时间。窗外依旧是一片午后的静逸,隐约宫女们唧唧咕咕的交谈,那种对即将面临的未来一无所知的轻松和快乐。

    有点空荡的感觉,他不知道这是战前的紧迫还是对未知的茫然。

    茫然……笑,轻轻叹息。一国之主,怎么可以茫然。

    “喀!”窗台突兀一阵轻响,奥拉西斯微合的眼帘轻轻一掀。

    随即看到一簇跳动的火焰。

    柔软微乱的红发,阳光下活生生一团燃烧得张扬的烈炎。然后一双剔透的眼小心探出朝里张望了一下,及至望见他注视着她的目光,眨了眨,伸出只手搭住窗台,一声不吭跳了进来。

    手里提着支看上去有些沉的金属,落地时却几乎悄无声息,在身上那套式样古怪的服装装饰下,她矫捷得像只觅食的野猫。手仍搭在窗台上,她眼里闪烁的光有些奇特,有些晃眼。

    心脏突然用力跳动了一下,在她柔软的唇对着自己欲言又止地张了一张的时候。

    突然而来莫名的熟悉,灵魂深处蠢蠢欲动的感觉……有个字眼几乎脱口而出,却在舌间滚动了一圈,被空白一片的大脑轻轻抹了去。然后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有些迟钝:“谁……”

    “奥拉西斯……”眼帘轻颤,虽然只是细不可辩的一瞬,奥拉西斯轻易从这陌生的异国女子脸上读出一种叫做失落的无奈。她的手指扣在窗台上,在她开口的时候,用力得让他感到一丝些微的疼痛:“我是说,王……”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尽量放低的声音,本能的,未经过大脑的驱使。

    “……我……我必须来见你,可他们不让……我是说……所以我只能……”

    “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见我。”

    “是的。”脸一点一点映出抹血般的色彩,他几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急促的,和自己一种节奏的心跳。

    “说吧,见我有什么事,”站起身,用目光制止守卫闻声而来的脚步:“我的时间很紧。”

    “我是想和你谈谈关于亚述……”

    眉头微皱:“亚述?”

    “我看到你们的军队都出城了,是不是打算同他们直面开战。”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女人。”

    “我不认为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式,在估测不了对方实力之前不能把重兵都压在这一战上,虽然他们马上要攻过来了,我主张马上撤离底比斯。”

    “你在开玩笑。”

    “没有!现在走也许还来得及!”

    脸色沉了下来。一道暗光自眼底划过,刚才翻腾于内心的奇特感觉,在这瞬间被冷却下来的大脑不着痕迹地全部压制:“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这些话。”

    “我知道这听来也许很荒唐,奥……王,他们拥有某种可怕的能力,我亲眼看到红海被他们开出一条道路,他们从海底的道路中走过来!他们有着可以让大海分道的力量!!”

    一口气说完,整个宫殿里一阵沉默。

    “王!”殿外突然响起侍卫急促的话音:“路玛大人来报,亚述人攻来了!

    目光闪了闪。

    再次深深望了这语无伦次的姑娘一眼,奥拉西斯转身朝大门外走去。

    “你不能留在这里!相信我!相信我奥拉西斯!”

    他的身形似乎滞了滞,却并没有停顿。

    展琳跟着他奔到门口,随即被守卫挡住了去路。腿忽然有些僵硬,坚持至今的力量一瞬间消失了,她只能用自己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

    干脆而漠然,就像刚才他第一眼见到她时,眼里淡淡流动的那抹光彩。

    *** ***

    虽然抱着一丝侥幸,他终究还是遗忘了,和这里所有人一样。

    洛拉尔德说:“外乡人,你在这里干什么,离开这里!”

    奥拉西斯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女人。”

    从眼底深处流露出的陌生眼神,不代表别的,只因为根本记忆中就没有过她展琳这个人。时空混乱造成的遗忘,或者说磨灭。

    奥拉西斯,洛拉尔德,一切一切曾经见过的、或者有过交集的人,他们的记忆中早已不再有她的存在。正如她回21世纪后,脑子里不再留有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遗失的力量,它的名字叫历史。

    “正北!正北!”

    “所有挡道的全部撤除!马上!”

    卡纳克神庙前聚集着为战争而祈祷的僧侣,一辆辆战车从公羊大道旁疾驶而过,他们朝车上那些神情肃然的士兵洒着在神龛前供奉过的清水,嘴里念念有词。无知无觉的小孩在那些车辆间探险似的来回奔走,一头一脸的沙,嘴里不时发出兴奋的尖叫,然后被烦躁的大人喝斥着,揪着耳朵扔到路边上。

    不远处角落里蜷缩着一些人,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身子不经意间在阳光下瑟瑟发抖。路过的人会绕得很远。除了乞丐,他们多数是已经无处容身的瘟疫感染者,透过裹着身体的破布远远望着那些行色匆匆的队伍,不自禁抱紧了身子,抖得越发厉害。

    一道身影斜倚在神庙巨大的石柱旁冷眼看着他们,用着他暗褐色的眸子。从展琳刚追着奥拉西斯经过这里,到为战车队让道而被迫停滞在这地方的现在,还没有移开过。她认得那双眼睛的主人,他是卡纳克地位仅次于俄塞利斯的大神官安卡拉。

    意识到展琳的视线,他侧眸朝她看了一眼,随即越过她的肩膀看向她身后络绎不绝向城门的军队。他的眼睛很深,有时候会让人想起俄塞利斯,可是俄塞利斯永远不会闪烁出这么明亮的眼神。

    车队很快从道上过去了,远处隐隐传来军队结合的号角声,展琳随即策马朝城门方向跑去。当然,也就因此而没有留意到在她转身离开的一刹,安卡拉若有是所思再次投注到她身上的目光。

    一线白烟出现在东北方地平线上。时至正午,几乎让人无法分辨那究竟是马蹄踏出来的尘沙,还是高温蒸发出来的气浪。

    正前方骑兵气息的很稳,毕竟是调教了这么些年亲手带出来的黑骑军,安静的呼吸和内敛的神情,融在这队伍中,就像是融在同自己身体吻合的铠甲里。奥拉西斯轻抬了下手,在远方铠甲闪烁在太阳下的光映入自己眼帘的一刹那。

    头顶传来弓箭手箭张满弦的□□,步兵手中的盾牌瞬间翻开,齐刷刷在方阵外围形成道青铜色堡垒。

    “矛形阵!先头战骑!两翼步兵!后梯状弓骑!主将中!约五万以上兵力!”

    塔楼遥遥传来哨兵的汇报,很大的嗓门,扯得声音有些变调,但没有人笑得出来。五万兵力,相当于底比斯近五分之三的兵力,更何况这还仅仅是视野范围内能够辨认的数字。

    地面微微震动,随着隆隆蹄声卷带着纷扬而起的尘沙逐渐迫近,亚述人呈矛状长驱而入的先遣部队,以及紧随其后一线拉开的主力阵容,就像海潮蔓延上海滩般迅速铺展在凯姆·特每个守卫在城池前的军人眼前。

    身周依旧安静,但明显可以感到一股躁动不安在整个阵营里急剧窜起,再经由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和动作于全体士兵间蔓延开来。甚至连马都感觉到了这股攒动的情绪,甩头喷着响鼻,蹄子在地上无意识地轻轻刨动。

    剑拔弩张的紧绷。

    “嗤!”突兀一道流光闪过,不偏不倚落在阵地正前方,撞出一片扬尘。

    还没看清那究竟什么,而敌军阵营随即爆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刺耳得让人惊心。

    前排战马不安地动了动,随着那些黑骑军逐一投向自己的目光,视线穿过重重人影,奥拉西斯看清了尘埃落地后那个陨石般从半空降落到自己阵前的物体。

    光亮的头颅,占据半张脸庞的毒蝎刺青扭曲中给了这已经不再会有气息的面孔一丝生前的凌厉,他的眼安静半敛着,嘴大张,森然的牙在满口尚未凝固的血液里绽放出刺目的雪亮。

    那是自己忠实的猛将洛拉尔德被一刀从咽喉处割落的首级。

    刀口整齐平滑,从他的表情来看,甚至快得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周围陡然间静了下来,那是种从最初惊惶的泄露到强制压抑得浓缩后的紧绷,包括那些久经沙场的黑骑军。

    “王,守还是攻……”

    沉默。

    放眼远眺,亚述兵狂潮般军阵已迫在近前。沸腾的步伐,四溢的狂沙,恣意得就像张扬在他们眼底饥渴的眼神。随即他望见了辛伽的眼睛,隐在那些锐利闪烁的目光背后,对着自己的方向,似笑非笑。

    “奥拉西斯!!”头顶乍然响起一声呼喊,突兀的,令奥拉西斯不由自主一震。

    抬起头,便见数名士兵正使劲架着一个女子朝城楼下拖。红色短发,古怪的着装……是那个几乎已经被自己忘了的异国女子。

    自闯入宫贸然为了亚述的事见自己后,她居然还跟到这里……她到底想干什么……

    “奥拉西斯!回来!!!”再次大喊,四周低低一阵哗然。而她随即被拖离了自己的视线,只留下临走死死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不知为什么透着层欲言又止的绝望。

    她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及细想,耳旁再次响起属下低沉的话音:“王,守还是攻……”

    双唇紧抿,奥拉西斯回过头。

    安静的眸子在那些压抑于阳光暴晒下士兵的脸上一掠而过,片刻,锵然抽出长剑:“为了牺牲的勇士。”

    “为了牺牲的勇士!!!” 四周凝固的空气陡然间释放了,随之而起一阵雷鸣般咆哮,因着那几个并不怎么嘹亮的字眼:“为了牺牲的勇士!!!”

    “攻!”剑光一闪。伴着铺天盖地的破空之响,一簇簇箭影急不可耐脱离弓弦饱胀的束缚,骤雨般朝敌军阵营尖哮而去!

    奥拉西斯调动的是中强侧弱的阵形。

    集中最强的黑骑军在中央正前,两翼是相对弱势的骑兵。这就像一把榔头,直敲碎敌方先头部队,两侧较弱的兵力则由弧状包抄敌军中间力量以呼应黑骑兵的突破,随后联合紧跟而来的步兵和战车队一举拿下对战场主导地位的控制,运气够好的话能生擒位于亚述军正中的首脑,即辛伽王。

    这种安排打起来速度极快,就像打斗中一把掐住对方的咽喉一举将其捻碎,可谓干净利落。但弱点是无法应付持久战,如果敌人够顽强,时间一久就容易被对方反噬。

    正面的交锋很快展开,在双方距离近得已经令弓箭几乎无用武之地的时候。

    一声令下,黑骑军首当其冲切入敌军矛状的阵营,而两侧队伍早已在不动声色间拉出了一张罗网,拉开距离朝对方迅速逼近。

    映入眼里最后一个场景,是黑压压一片士兵潮水般从城下涌出,在奥拉西斯指挥的黑骑军带领下迅速融入亚述兵内部。

    一刹那间兵刃相触,撕杀与吼叫声随即响彻一片。而展琳的身躯同时被周围士兵彻底拉出城头。

    “这不是添乱的时候!!”身后响起那个一路把自己撵小鸡般拽离城楼的男子粗嘎的嗓门,展琳被他推得一个趔趄。站稳脚步转过身,其余士兵已匆匆返岗,只留他一人还牢牢盯着自己,那表情……似乎生怕一不留神自己就会再干出什么让他担待不了的事情:“滚开!”朝内城指了指:“离这里远点!走!”

    没有理会,她把枪往肩膀上一挎。抬头径自穿过他肩膀朝他身后看着,专注得像是在仔细研究什么东西。

    那男子很快被她目光弄得有些不安起来,满耳朵城外排山倒海的声响,按捺不住,随着她视线朝身后瞥了一眼。

    除了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异状。

    随即回头,就在身边站着的红头发小丫头已然不见了。大声咒骂了一句,张望了一下确实找不到人影,也懒得再管,他匆匆奔回城头。

    而就在这段时间,战场上的局势突然间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一剑刺穿对方的胸膛,不及回身,一道刀光在眼角闪过,奥拉西斯抽出剑身用力一架。火星四溢,他在僵持中看清了袭击者的模样。

    脸色苍白,汗水爬满了整张面孔,那个人一边肩膀斜着把所有力量压在刀上,另一半肩膀整个儿被削去了,只留偌大一个血坑,斜穿出肌肉的白骨在那团血肉间惨白得有些刺眼……竟然就是刚刚被自己一剑削掉半个肩膀的骑兵。本以为他早已昏死过去,没料到一转眼的工夫竟然再次回到马背,甚至还有将自己剑锋格挡的力道。

    那么从刚才到现在为止的感觉并非是种错觉了……

    一使力把对方的刀挑开,在他因伤势而导致的笨拙反应下起手一剑割断了他的咽喉。

    重重跌下马,那人终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随即被身后奔腾而来的马蹄践踏在脚下。而同时那个被刺穿胸膛的士兵当头一刀劈来,在身后属下惊呼出的警告声中,奥拉西斯反手一剑割断了他的喉咙。那警告他的士兵却在这瞬间,被自己刀下的亚述兵一剑贯穿了小腹。

    他急促喘了口气。

    源源不断的包围,从带兵攻入敌军阵内的一刹那开始。

    突破亚述人骑兵队,两侧包抄乱了中间阵脚,步兵队和战车队迎头赶上……一切都按计划很顺利地进展着,却偏偏没料到这一点……

    由最初的干脆切入到迅速打击,眼看着优势逐渐被凯姆·特军所掌控,忽然便发现自己的部队不知不觉中被某种奇特的力量粘住了。那些原先被砍被杀的亚述人,似乎他们是没有任何疼痛感觉的,不论受了多大的伤,即使肠子已经从腹腔滑出拖了一地,始终会在人最不经意的时候忽然站起,给人无法预料的一招袭击。

    当真的前仆后继,只要不一刀致命,怎么砍都砍不尽。

    他们难道没有痛觉?!

    手臂突兀辣辣一痛,奥拉西斯迅速拉回分散了的精神,挥剑一圈横扫周围合拢过来的步兵,在一片滚烫的血液中拔高声音大吼:“砍断他们的喉咙!别给他们站起来的机会!!!”

    话音很快消失在四周如雷般的蹄声中。

    混乱,随着越来越多士兵意识到对手异乎寻常的坚韧,那些手执利刃的手面对砍不光退不却的敌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砍人砍到麻木,动作一点点迟钝了起来。

    外围不知何时起被身穿青甲的亚述兵悄然包拢,形成一个圈外之圈。在夹杂着鲜血的滚滚浓尘间,凯姆·特人渐渐陷入一个无法进,亦无法退的尴尬局面。

    “发讯号给库纳罗!马上出兵!!!”站在城头,路玛的嗓子已经声嘶力竭。

    原以为准备已经够周全,即使是这样突如其来的战争,也应该能有个势均力敌的抗衡,毕竟被奥拉西斯预先筹集起来的军队,足有八万人以上。

    甚至原本都有击退敌军的优势了,在目睹黑骑军顺利攻入对方阵中的一刹。可怎么会突变成这样,连他都觉得莫名其妙。那些原本被打乱的队伍,倒下的,逃开的……一瞬间又聚拢了,几乎和攻进前的阵势一模一样。是自己眼花还是对方的军队隐藏势力太强??

    来不及思考太多,一道道命令下达给那些留守着的预备军,包括被奥拉西斯考虑到不时之需而安插在底比斯两翼的军队。

    周围的属下显得异常紧绷,那是自然的,因为从未见过路玛如此紧张。能让路玛紧张除非天塌下来,现在天要塌了,在远远那片混乱的战场。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至少,起码能把亚述人逼到一个比较被动的位置。

    分派完所有指令,没有加入宰相和军机大臣们紧急召开的会议,他沉思着望着战场。

    唯一思考的只有该如何救出困在里头的奥拉西斯,那个年轻气盛,为了在这突发战争中鼓舞士气而不顾一切亲自上阵的法老王,早知道,不管怎样也要阻止他的。

    忽然眼角一点红光闪过。

    随即听到有几名士兵大声叫喊,低头朝城下看去,便见一名一身奇怪式样黑衣的红发女子,甩着手里一支乌黑色长条金属将试图拦阻她的士兵撂倒,不足片刻冲出城下,迅速融入前去援助的队伍,朝前方混乱的战场中飞驰而去!

    什么人……

    来不及看清她的长相,只捕捉到一道玲珑矫捷的背影,反手把那支金属甩上肩膀,扬鞭策马,在马蹄席卷而起的尘沙中……飒爽狂野得仿佛女战神阿拉沐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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