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隐学

    朔风凌厉，夹杂着雪籽“啪啪”砸在地面的声音。夜色中，楚军运送粮草的船只已陆续离岸，渡江北去。
    楚军的先锋部队已向北开拔。军医所在的营帐中，伤兵们已撤出，被交予地方官署照顾。此刻，营帐中仍点着灯盏，燃着炭火，空气中不时飘散出浓烈的草药味、汗气、缕缕血腥。
    营帐入口处，几名卫士在外围站岗，一名随军医士正向昭阳汇报情况。
    “柱国大人，若再送晚一点，此人险些不治。他前些日子得过重病，此刻也未完全恢复。”
    “哦？他昨日有可能参战吗？”
    “绝不可能。”
    二人正在交谈，只见亮光一闪，一阵热气从营帐中冒出来。昭滑掀开帐帘，低头走了出来。
    “兄长，那位墨家弟子请求见您，说有要事商议。”
    “嗯。”
    昭阳思忖着点点头，随着昭滑一道进入军中收治伤兵的营帐。营帐中，一名医士仍在配药。张仪手支着面前的案几，披着外衣坐在毡垫，瘦削苍白，鬓发有些散乱。
    “柱国大人，在下礼数不周，请多包涵。”
    “嗯嗯，哪里……”
    昭阳支吾着，在案几对面坐下。昭滑则长出一口气，随着昭阳坐在一边，笑了笑。
    “还讲什么礼数，你能在这里说话就不错了，刚才有一会我还以为你没救了。你也够倔的，这么着急叫我兄长来。”
    张仪看了看一边的医士，给昭滑递了个眼色。昭滑扭头吩咐医士退下，医士遵命离开。整个营帐中只剩下三人。
    “因为二位将军马上就要分兵，而这件事需要二位配合，所以，急着请二位过来，一道商议。”张仪道。
    “也就是你说的‘策略’？”昭阳眯着眼，怀疑地问道。
    张仪点点头，认真地凝视着二人。“当今天下战局频仍，非秦即楚，天下一统，大势所趋。所以，越国是一定要灭的。”
    二人闻言，均是一惊，没料到这位谈判桌上一力保越的墨家弟子竟说出如此主张。二人奇怪地盯着张仪，继续等待下文。
    “不过，越国虽要灭，却不是现在。此刻灭越，双方都会造成极大的损耗，楚国一方兵力受损，会葬送不少将士的性命。所以，此刻接受越国求和，只是一种策略。和谈后，越国只剩下狭小一隅，无力反击，楚国随时可兴师问罪，胜算已掌握在楚国手中。此后的几年中，昭滑将军继续镇守此处，可深入会稽内地，调查安抚，以怀柔之策赢得民心。等到会稽局势稳定，人心所向，需要兼并的只剩下一个孤立的朝堂。”
    昭滑侧耳聆听，越听越开心，仿佛茅塞顿开，前景刹那间亮堂起来！昭阳虽然不动声色，眼中也闪耀出一丝希望、兴奋的光。
    “而且，灭其国，保其民，一向是当今楚王开拓疆土之主旨，也是楚国以往能顺利兼并五十一个诸侯国的伟略所在。”张仪继续道。
    昭滑已忍不住，迫不及待地开口。
    “这位墨者先生，太妙了！我懂了，所以您说求人不如求己。无论特使大人怎么汇报，只要兄长和我按照您说的策略向王上说明，王上不仅不会责罚我们二人，而且一定大大地赞赏。”
    “正确！”张仪冲着昭滑竖起大拇指。
    “很可能会继续委以重任！”昭滑乐道。
    “简直就是一定的！”
    张仪和昭滑隔着几案，相视而笑。昭滑忽然退后一尺，朝着张仪俯首一拜。
    “先生一席话，令本人耳目一新，太感谢了！”
    “不敢。”张仪赶紧制止。
    昭阳虽不言语，但也流露出几分欣慰之色。昭滑转过脸，面朝昭阳，继续激动地发挥。
    “兄长，按照这位墨者先生的意见，咱们此刻接受越国和谈，的确并非妥协，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是更大格局与策略的一部分，能灭越于无形。”
    “嗯。”昭阳点点头，表示认可、赞同。
    张仪冲着二人一笑。“为和平灭越与下一步征伐的计划，王上将会更加倚重二位。到时二位南北呼应，定可建下更卓著的功勋！”
    经由此番启示，尤其念及眼下与将来，昭阳心中不禁甚为欢喜。若是这般，此次不仅不会受罚，而是能保存实力，成功抑制景氏、项氏……
    可惜，两、三个时辰之前，谈判桌上被此人步步要挟、紧逼的旧仇再次浮现脑海，肩膀上被穿透的箭伤依旧未愈，阵阵作痛。昭阳不由再次沉下脸色，冷冷地瞪着张仪。
    “哼！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有何企图？”
    “企图……”张仪低头思忖了片刻。“第一，因为楚国有一统天下的实力与雄心，在下本就想帮着楚国止战建功。第二，第二嘛……”
    张仪诡秘地眨眨眼，忽然笑着压低了声音。“哎，第二是因为入了墨家才知道，当墨家弟子虽然风光，可是太穷了，任何收获都要归公。可在下上有老母和继父，这俩人一贯游手好闲，全不懂经营，又懒又贪财，在下也得悄悄挣点银子养家不是？”
    昭滑闻言，差点笑出声。昭阳则继续绷着脸。
    “哼！若是替本将军效力，银子不会少你。可你就不怕被墨家知道，按例处罚你？”
    “啊，会怎样？”张仪担心道。
    “你是墨家弟子，墨家一贯反对灭国兼并。若是被禽滑厘得知，你竟然出这种主意，违反墨家门规，定要被诛杀处死。”
    张仪闻言，龇着牙，害怕地一嘚瑟。“啊？多谢大人提醒！的确、的确……所以，还请柱国大人帮帮忙，一定替在下保密！尤其在楚王面前，就说是您二位的主意，请千万千万不要提在下！”
    见张仪一脸的恳切、担忧和期待。昭阳暗自思忖着，不觉更是由衷地欣慰、喜悦。若是这般，全部的功劳将尽归自己包揽，何乐而不为？
    “好，本官就替你严守秘密。”
    “本人也会替你保密！”昭滑接着举手发誓。
    “太感谢了，多谢二位将军！”
    张仪冲着二人感激地俯首一拜，可才一抬头，顿时头晕眼晃、天旋地转，差点仰面倒下。昭阳眼疾手快，赶紧扶住他。
    昭滑忙从一边搬来两大叠厚絮军被，垫在他身后。“不用谢！我们还要谢你呢，幸亏你没死啊！”
    昭阳叫来卫士，将张仪手脚的镣铐解下，再令医士进来，将磨破的创口包扎上。为保密起见，二人很快再次被勒令退下。
    “大人，在下昨日确实没有拿箭射过您，您信吧？”张仪冲着昭阳拱拱手，谦虚地一笑。
    昭阳点点头。“信了。本官不知你前番身患重病，得罪了！此刻，本官也相信你是个能保守秘密之人。”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昭滑乐颠颠地起身，取过来三个杯子，一壶热茶，很快将三个杯子倒满。
    “哈哈，这下好了，终于了了一桩心事。也知道后面该如何行事。”昭滑一边抒发感慨，一边以茶代酒，敬对面二位。
    三人你来我往，举杯互敬，不到一会儿，越聊越投机。
    “这位墨家小先生，你还真是个人才！不瞒你说，本官还有些其他烦心的事情，倒想向先生一并请教。”昭阳不觉打开了话匣子。
    “不敢不敢。”张仪谦虚地应承着。
    昭滑在一边，很快想起了一件事。“哦，兄长，咱们封地里面受灾发抚恤的那件事……要不要请教下先生？”
    “嗯，的确是件恼火的事……”昭阳不觉有些愠怒。
    “哦？怎样？”
    昭阳正要开口，忽然瞧见张仪面黄肌瘦、病态恍惚的脸，想起了什么，忙冲昭滑挥了挥手。
    “去去，喝什么茶？赶紧张罗一桌好饭菜，这位墨者小先生还没吃饭呢！等先生吃好歇好，咱们再商量。”
    昭滑应着，赶紧出账传令。
    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很快呈上来。三个人在军帐中喝茶、吃饭、聊天，不时哈哈大笑，好似相见恨晚，兴致盎然，其乐融融。
    同一时刻，北方的魏国，雪更大，风更冷，夜更深。
    国都大梁的街道上，除了巡夜的卫兵、打更之人偶尔路过，街衢、巷道空空荡荡，冷森森，没有一个人影。
    刺骨的寒风将街道上的最后的落叶卷起，飒飒作响。
    浓重的夜雾中，一辆军用马车在街道上粼粼驶过。十名卫士前后列阵护卫着马车，步行跟随。车辆前方，由庞涓的心腹楼先生带路，领着人马一路前行。
    庞葱怀揣着通行证，身上罩着华丽的斗篷，瑟缩地坐在车夫身边。
    一阵厉风刮到，刀子一般将皮肤划得生疼。
    庞葱不停地打着哆嗦，冻得忍无可忍。实在受不了，返身打开车门上的钮，一下子钻进了马车里。
    马车里，孙宾被装扮成一个龙钟老者，长须白发，盘着残疾的腿，坐在垫子上。见庞葱钻进来，孙宾冲着他一笑。
    “贤侄，很冷吧？快过来。”
    庞葱闻言，忙靠近一点。孙宾将他的手握在手心里，搓着焐热。庞葱好奇地瞧着孙宾的手。
    “师叔……您的手，您怎么就不怕冷呢？”
    “这个嘛，回头师叔教你一点吐纳、内力练习的方法，就不会这么冷了。”孙宾继续帮庞葱捂手。
    庞葱大喜。“真的？这么神奇？”
    孙宾点点头。“当然。”
    庞葱乐不可支，又不禁有些抱怨。“师叔，这么冷，咱们干吗非得出门？还偷偷摸摸，做贼似的。”
    “因为，今天咱们要去的地方，就和这些神奇的方法有关，是它的发源地。”
    “啊？！”庞葱大为惊诧，好奇心极大地被调动。“啊？就是老丘吗？现在都荒废了，被用来做趸货的仓库。”
    孙宾叹了口气。“好吧，你父亲忙于征战，今天师叔就给你讲讲其中典故。”
    “好好好！”
    “很久以前，从黄帝的时代开始，有一个家族，一直担任着教导皇室的重任，那就是师氏。这个家族历代贤才辈出。现今大家都知道，儒家和墨家为世之显学。所谓‘显学’指公开的学问，其实，世上另有一种并不公开的学问，称为‘隐学’。”
    “哦？隐学？那一定更加厉害咯！”庞葱瞪大了眼。
    “对。师氏家族历代掌握着隐学的核心机密——古易学，此学问通天彻地，从来秘不示人。比如商代师永，为周文王老师，文王在他的教导下写《周易》，画出后天八卦；再比如两百年前的晋国太宰师旷，此人更是在古易学基础上创造五六音律，并将易学文明演化为武艺、拳术。”
    “啊？有这么厉害？”
    “如今授徒的先生，也被称为‘师’，正是因此而来。我们即刻要去的老丘，曾的夏代王室祭天的所在，而当初晋国的师旷就是在此观测星象，占断天地、预测古今。”
    庞葱倒吸一口凉气。“那么，您修炼的不怕冷的功夫，也属于隐学的一部分？”
    “嗯。极微小的部分。”
    “老天！那么就是说，在这个地方，竟能占卜到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孙宾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庞涓赶紧闭嘴，兀自惊诧、兴奋不已。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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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