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星图

    世事轮回、沧海桑田，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寒夜中的老丘，仿佛久远洪荒时代的巨兽，曾经威慑一时，此刻之剩下一堆模糊不清的尸骸，匍匐在地，任人遗忘、践踏。
    漳水穿越大梁，沉闷在土丘下流过……不远处有一个小型的码头，立着几座堆放货物的简陋仓房。
    庞府一行人在仓房处停下。为掩人耳目，众卫兵以执行任务为名，守卫在仓房附近。庞涓的心腹楼先生亲自驾车，将孙宾、庞葱送到老丘的土堆上。
    土堆顶上，坡度较平缓。不过，寒气甚为深重，西北风肆无忌惮，横扫四野。庞葱仍旧躲在马车里避风，不敢出来。
    孙宾从打开的车门挪到车夫的位置上，抬起头，久久仰望着星汉灿烂、高深莫测的苍穹。
    楼先生靠在马匹一侧，目不转睛，观察注视着孙宾，也顺着他的目光朝着天上望……二人默默无语，伫立荒丘。
    “河汉九泉，星辰七曜。常星之变，三光之占。左角天津，右角天门。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
    良久，孙宾终于开口，念念有词。楼先生一旁仔细听，却有些似懂非懂。
    “楼先生可知星象之学？”孙宾忽然问道。
    “嗯嗯，略知一二。”
    “天象对于用兵作战十分重要。预测吉凶，计议军机，排兵布阵，辨别方向等等都需要天象参照。您瞧，这漫天斗转星移，像不像一个万仙之阵？”
    楼先生仰头紧盯着瀚海般的星群。“像、像……难怪人们说为将之人要上通天文、下晓地理，才能领兵出战。”
    孙宾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寥落地环顾天际四方。“老丘如今一片荒芜，可此地本为夏代占星之所，也是晋国师旷的古吹台，师旷曾在此预测晋国国势。整个中原，除了洛邑周公测影台，要数此地为观星之绝佳位置。”
    “哦？孙先生博闻强记，修为高深，在下佩服。”
    “先生谬赞！”
    二人继续一道观星。
    时间已是后半夜，孙宾一动不动，塑像一般凝望着天顶，转眼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楼先生已冷得受不了，紧紧裹住厚厚的丝绵斗篷。
    马车里，庞葱本已经睡着，孙宾撩了撩车帘一角，一阵冷气迎面扑到，庞葱被激醒。
    “楼先生，庞葱贤侄，二位想不想知道魏国当下与将来的军况与运势？”孙宾忽然提高嗓门，再次发言。
    楼先生一惊，思忖着不觉来了精神。自己在魏国做客卿，魏国的运势必然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庞葱睡意朦胧，也赶紧揉了揉双眼，竖起耳朵听。
    “哦……喂，师叔，快讲讲，魏国的运势那不就是我爹的运势吗？会怎样？我爹会不会继续升官、发大财？”
    孙宾抬头仰望星空，凝神注视着代表魏国的星空区域，表情深邃莫测，似乎已经看透时空。
    “看天象，代表魏国的胃、昴、毕三宿星芒大明，运行稳定，是大吉之兆……霸道昌顺、王道太平，贤者在朝。”
    楼先生、庞葱听闻，均甚为高兴。春秋战国，占星术盛行，以天上的星空区域与地上的周郡邦国相互对应，成为分野。
    “真的？魏国会一统天下吗？”庞葱已迫不及待。
    “嗯。不久的将来，魏国将节节胜利，五星汇聚，步罡踏斗，昭理四海。”孙宾信心满满地肯定道。
    二人再次欣喜不已，大感兴趣。庞葱钻出车外，在孙宾的指点下，和楼先生一道观赏星辰，越看越神奇，越有理，越开心。
    “啊？这么说，我爹必定成为魏国第二号人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庞葱冷也不怕了，激动地搓着手。
    孙宾笑着点点头，忽然转向楼先生。“楼先生，不知最近魏国朝堂近况如何？上卿陈轸和公子嗣二人可否得势？”
    一说则已，一说，楼先生大为恼怒，连带着担忧。
    “我呸！这二人陷害了先生之后，便瞄准了庞将军，视庞将军为眼中钉。无论将军出征还是在朝，二人不断地在王上面前进谗言，设计陷害，无止无休！”
    “正是！我恨不得一刀一个，剁了这两个王八蛋！”庞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哦？看天象，他们得意不了多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转眼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时间已接近四更，冬日的夜晚虽然沉滞漫长，但距离城门开启，已不到一个时辰。
    此时此刻，大梁城的另一处——庞涓大将军府中，屋宇沉寂，门庭紧闭。孙宾被囚禁多时的小宅院门前，黑雾沉沉，铁栏森森。
    铁栅栏在酷寒中发着冰冷的幽光，一直冷到人的心里。门口，卫士依旧在手持刀戟，日夜值夜站岗。
    房间内，一团漆黑，没有点灯。诚子独自一人，僵硬肃然地端坐在床榻边的矮几上。
    孙宾不在，压力好似一下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若是没有孙宾离开前一番嘱咐，诚子的心几乎快要紧张、害怕、寒冷、孤寂得结成一团冰疙瘩。他紧紧摁住狂跳的心脏，凝视着面前的炕几上一瓶青紫色的药水。
    药水是前一段按照孙宾开的方子，让卫士断续买来的药材、材料，悄悄熬制而成。
    诚子竭力让头脑冷静，继续仔细回忆一遍孙宾出发前交待的所有细节：
    “诚子，好兄弟，今天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也无论我说什么，给你什么，全都不要管！只要一出庞府，什么也别做！最快地回家，接了母亲，联络墨家，让墨家立刻保护你们秘密离开。不过，若是墨家此地没有人手，你们二人一定以最快的速度出城！远走高飞，脱险之后，再联系墨家。”
    大恩不言谢，诚子只能再次感激地俯首叩拜。
    “主人，诚子一定尽快逃走，让您放心！我一定找到禽滑厘，让钟离春避到安全的地方！”
    孙宾注视着他，继续嘱咐。“诚子，请不要向他们透露我的消息，就说我去了北地，与匈奴作战……不然，钟离春一定会寻到这里。”
    诚子榨出最大的力量，可一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淌下来。
    “我知道！钟离春……就是‘阿春’，您发高烧的那些天不止一次叫过她。她对您，就像母亲对我一样，是比自己更重要的人，诚子一定不会告诉她，绝不能让她靠近这个虎狼窝！”
    “谢谢你！兄弟。”孙宾感激地俯下身，想将诚子从地上拉起来。
    诚子却避开了他，再次磕了一个头，盯着炕几上的药瓶。
    “可是主人，诚子斗胆问一句，您吩咐我熬的……可是毒药？我知道，钟离春和我们一家都是您的牵挂，您是为了我们才坚持到现在。可是等我走了，就只剩下您一个人。虽然您不想见钟离春，不想拖累她，可是诚子求求您，您请千万别寻短见，别死啊！”
    诚子担心警惕地瞧瞧外面，难过得热泪狂涌。
    孙宾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傻诚子，你猜错了，这并不是毒药。大哥不放心你们，绝不会死。不管多久，大哥一定会等着你们平安的消息。”
    “真的？”
    “嗯，大哥可能很久都见不到你们，但会定竭尽所能，远远地护着你们！”
    已是很久没有见到孙宾的笑容，此刻亲切、温暖的笑容再次朝阳一般绽放，虽然只有短短一瞬。
    “大哥……我永远都不会忘了你！”诚子动情地扑到炕沿边，抱住孙宾残疾的腿，落泪如雨。
    “记住，一定做到万无一失！不要再回来，明天之后，你在庞府已是一个被处理掉的死人。”
    孙宾再次严厉地嘱咐。诚子匆忙擦干眼泪，狠狠地点头。
    此夜，虚虚实实，注定无梦、注定无眠。
    荒凉的老丘之上，西北风拂过衰草，愈加寒冷。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最阴森的时刻，万物浑浑噩噩。
    孙宾、庞葱、楼先生依旧谈笑风生。孙宾让庞葱取过笔墨和绢帛，一边观望着天空，一边将观测到的魏国即将五星汇聚、一统四海的星图画下来。
    “哈哈，若是献给王上，一定会重重奖赏我爹！”
    庞葱欢喜得意地将星图收好。
    不过，因为寒气浓重、气温又降，庞葱再次受不住，建议大家尽快回府。三人一齐避到马车的车厢中，继续讨论星象占断、天人感应之术。
    突然，就在楼先生回身关闭车门之际。几乎没有任何预兆，孙宾猛然出手，重重一拳将楼先生打晕在车内的软垫上。同时，瞬间一把捂住了庞葱想要叫出声的大嘴。
    “贤侄，别慌，我有要事和你商量。楼先生是外人，必须瞒着他！”
    “呜呜……”庞葱一时反应不过来，惊惶地应着。
    “贤侄，刚才的星象虽然前景吉祥，可师叔也见到当前一个十分可怕的星象。有人想要不利魏国王上、太子，这件事太凶险，是天大的机密，师叔只能和你一个人说！”
    庞葱闻言，更是吓得快要尿裤子，再不敢吱声。
    孙宾继续捂住他的嘴，一字一句地讲解。
    “不过，危机之中也蕴藏着良机，这是个替你爹扳倒陈轸的绝好机会。星区分野之中，胃、昴、毕代表魏国，毕为月中金乌，昴为雄鸡、毕为月中金乌。其中昴星代表太子，天象显示，有水蚓冲犯昴星。而昴星之中天谗星光明异样，水蚓则代表轸星。所以，只要见到这个星象，略懂星占之人都会联想到：这个位列朝堂，想要颠覆太子申，让公子嗣上位之人，就是陈轸！二人历来沆瀣一气，可惜，却叫老天却泄露了秘密。”
    “啊？啊？”庞葱一惊一乍，虽然领会得有点慢，但终于一点点醒过魂儿来，一丝喜悦渐渐挂上了眉梢。
    孙宾慢慢放开了手，期待信任地望着庞葱。
    “真的？真能帮我爹除掉陈轸？”
    孙宾点点头。“只要像刚才一样，再画一张图。一张水蚓冲犯昴星的星象图，便可让陈轸失宠于魏王，阴谋败露。”
    “啊？可魏王知道我爹和陈轸一向不和，他要是不相信怎么办？”庞葱回忆、思索着。
    “所以，我们要秘密地找到一个不相干的人，去散播此事。”
    庞葱想想，不禁笑了，乐得要拍手。“嗯嗯，极好！我爹如今征战在外，自然不会被怀疑。等他回来，忽然发现陈轸这个人渣已经被咱们干掉，一定大为欢喜！”
    “对，贤侄真是个孝子！”
    “可咱们找谁去做这件事？咱们府中的人容易被查到，若是被陈轸知道，一定会编造谎言，反戈一击。”
    “所以，这个人一定要选得稳妥。就让藏在我宅院里的诚子来做，庞府里很多人不认识他。且他被隔绝已久，咱们可以否认有这么一个人。就算万一被陈轸察觉，也是我的人，不会算到你爹头上。”
    庞葱托着下巴，犹豫不决。“嗯……好是好，可是我爹交待过卫士，还有我和楼先生，绝不允许放走这个人，只要他出府一步，格杀勿论！”
    孙宾微微一笑。“那岂不更好！他并不知道我画的星图是什么意思。我们许以重金，让他今晚便将星图贴在王宫、某些府邸、行馆附近，等他回府领赏之时，立刻杀人灭口，即可死无对证！”
    “好！妙极，这就叫做……废物利用！哈哈！”
    “嗯，咱们也不用惊动卫士，以免节外生枝。就按照师叔教你的步骤，不出半个月，即可让陈轸受罚，至少滚出魏国！”
    “太好了！”
    “等这件事过去，你和楼先生便可将这一幅吉祥星象图献给魏王，魏王必定更为重用你爹！”
    说干就干，孙宾飞快地创作、庞葱紧赶着模仿，二人一连画出数幅“水蚓犯昴星”的星图。随后，在孙宾的指导下，庞葱亲自驾车，吆喝着等在仓房一边的卫士们一道回府。
    一路无事。马车很快停在了孙宾被囚禁的宅院外。
    铁栅栏门被卫士打开，诚子马上迎了过来。一片黑灯瞎火中，诚子和庞葱携着楼先生进到宅院中。诚子再次返回，将孙宾背进房中。
    门户紧闭的房内，一切商议妥当。
    “贤侄！城内外均是公子嗣的人负责守卫，你尽快回来，别被他们瞧见。”孙宾对着庞葱悄声嘱咐。
    大约一刻钟之后，诚子穿上楼先生的衣帽、斗篷，和庞葱一道登上马车，沿着府中的道路，出门而去。
    才走出不远，庞葱不断地四面张望，惴惴不安，令诚子快速下车。自己则赶忙回头，躲回府中。
    东方的天空露出一线隐约的光亮，启明星悬挂在天幕上。大梁城门口，夜雾弥漫、笼罩城郭。城门像往常一样，徐徐按时开启。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陆陆续续的行人中，一辆简易的马车轻快地驶出城外……喜欢少年纵横家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少年纵横家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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