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家

    “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秀秀将丫丫送进二翁妈的屋，耳边火车的叫声才停了下来。
    这回去贵州是她第一回出远门，如果到县城不算出远门的话。自然也是她第一回坐火车。县城有通向柘溪水库的小火车，但她没见过也没坐过。
    “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一点也不动听，她觉得吵，而且不押韵，一点也不像一些作家在文学作品里瞎胡诌的那样有模有样。
    在省城，他们下火车换了班车，秀秀一路瞌睡，头歪在坐在窗边的丫丫身上，又歪在坐在过道边的萧永梅身上，听到的一直是“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的声音。
    在尧山镇，他们搭上了萧红兵亲自开的铁脑壳拖拉机，秀秀没有瞌睡，可耳朵里一直“呜，哐当哐当”地响个不停。
    进了尧山村，秀秀连家都不回，第一时间将丫丫送进了二翁妈的屋，果然，如她所料，“呜，哐当哐当”的声音消弭无踪。她松了一口气，正要退出去，丫丫一把抱住她：“姐，翁妈她……她一动不动……”
    “丫丫你搞么子，搞么子……”秀秀使劲掰开丫丫箍住自己的手指讲：“你是二翁妈的孙，我又不是二翁妈的孙……”逃出了这间水汽缭绕的偏屋。
    经过堂屋的时候，秀秀喊了一声“糟糕！”飞跑着穿过堂屋。完了，“做好事”不能进堂屋她偏偏进了堂屋，堂屋里不仅供着“天地国亲师位”，还供着伟人他老人家，还供着土地陈阿公……完了，完了，完了……秀秀恨不能重新从尧山镇回一遍尧山村，一定不走前门走后门，领着丫丫爬圳沟翻栅栏……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妈妈呀！”
    身后传来丫丫杀猪般的惨叫。
    萧二翁妈终于开了杀戒！
    “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火车的声音在屁股后面追着秀秀。
    拐场，“做好事”果然不能进堂屋。
    一路冲过石板桥，窜回自己的屋，猛地关上屋门，上好栓子，“呜，哐当哐当”的声音没有跟进来。
    “砰砰”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秀秀一屁股坐到床上，歪着身子睡了过去。
    中间民安拨开秀秀屋的没来得及反扣的门栓，桂花进来摸了摸秀秀的额头。
    半个钟头后，子玉进来过一次，端来两个带汤的溏心荷包蛋。
    一个钟头后，新安和明玉进来过一次，新安出去后明月小心翼翼地替秀秀脱掉外套，盖上被子。
    4个钟头后，天已经全黑，民安再一次进来，将一盏镜子灯放在书桌之上，偷呷了一个溏心鸡蛋，在门外用铁签拨上门栓。
    这个过程中，新安拿了一把挂锁要锁住房门，见民安拨上了栓子，拿着挂锁回了屋。他就住在秀秀隔壁，明玉讲了，通宿她都会听着秀秀屋里的动静。
    10个钟头后，天已经大亮，民安再一次拨开门栓进来，将听课笔记整整齐齐摆放在秀秀房间的书桌上，留了一张字条：初三的学习进度特别快，军老师说，最后一个月留出来复习前三年的功课；军老师还说，你努一把力也能考上一中或者二中，不难，一中和二中都招4个班，200多号人，一起就是400多号人，前清秀才，一个县才能考上几个人……字迹工整隽秀，有点像女生的笔迹。
    秀秀一直睡到下午3点多钟才醒过来，摇了摇头，完全听不见“呜，哐当哐当”的声音，彻底放心下来。
    她觉得神清气爽，充满活力，几日舟车劳顿的疲惫一扫而光，回想去过的工地，好像是梦中的一个场景，萧爱国是生活在梦中的人，丫丫是生活在梦中的人，所有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也是生活在梦中的人。
    接下来，她应该干什么呢？
    她长这么大一直没有想过要干什么，一切都按部就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读小学了就读小学，该读初中了就读初中，反正监生家的人不傻，干什么都不比别人差。但是，“丫丫事件”发生之后，她突然间觉得茫然，好像自己一直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在这一点上，她还不如丫丫。丫丫有想法，有目标，并且不惜触犯天条，拼死一试。
    她站起来，打开窗，看到了民安留下来的字条和笔记。
    她一边读民安的字条，一边自言自语：我能干什么？也去找一个萧爱国……或者顶替萧二丫，当尧山村的神婆第二……看上去是尧山村年轻妹子向往的将来，过上尧山村上等的生活，但她自己清楚，这完全不是她想要的将来……
    “秀秀……秀秀……”
    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她反而没有像民安一样随意推门进来。
    “来啦！”
    秀秀赶紧捋了捋头发，打开屋门。
    原来是父亲要见她。
    火塘屋里摆放着两张躺椅，一张旧一张新；躺椅上躺着两个人，一个很老，一个相对年轻。
    秀秀迈过门槛，心有些忐忑。只有见父亲时，她才忐忑。父亲最宠爱的是她，要求最严厉的也是她。父亲讲过，一个大姑娘家的，没规没矩，犹如野马无缰。“秀秀不能做野马，要做良驹！”打小父亲就这么讲。最近，秀秀这匹良驹有点脱缰野马的意味，比如讲，竟然密谋，甚至怂恿丫丫离家出走……
    “爸，翁妈……”秀秀蚊子叮人般地喊。
    躺椅摆在背光的位置，一张靠着柴禾堆，一张靠着碗柜。秀秀一时没有看清楚哪一张坐着爸，哪一张坐着翁妈。
    “秀妹子，翁妈冇觉得你身上多了么子又少了么子，还是原来的秀妹子，现在读得书，将来生得崽，不晓得永和日日长吁短叹的做么子……”
    碗柜边的是新椅子，时香翁妈坐在新椅子上。
    秀秀应该猜得到，碗柜边是翁妈的固定位子嘛！
    “咳咳咳……”
    萧永和有力地咳嗽着，大家都以为他要讲几句，等了半晌，既没有肯定时香翁妈的讲法，也没有否定时香翁妈的讲法，也就是讲，一句话冇讲。开大队会时，他经常玩这一套，村支两委的人不客气地讲，他是老狐狸，不管么子事么子时候，都要拿算盘子打一遍，算清账。村文书业雁伢子讲得文艺一点，讲他这叫做玩深沉。
    “爸……”
    秀秀自然晓得爸喜欢玩深沉，怎么讲她是女儿，自然有义务主动喊爸。
    “只晓得喊爸，不晓得认错……”
    桂花在一旁催促。家里男人是么子德性她不晓得？死要面子活受罪！在堂客面前这样，在女儿面前也这样。
    “爸，我错了……”
    秀秀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货色，要她认一句错还真不容易。活到现在，好像她从来没有明确认过错，今日算是破天荒头一回。
    “要你认么子错……要你认么子错……你做得对嘞……咳咳咳咳……”
    这回不是装咳，是真咳。所以赵医师才反复交待，这个病冇别的，得养！营养跟上，心情也得跟上。遇事千万不能急，十万火急的事也只能当作细水长流的事。
    “这是要给我下马威哩……”
    秀秀已经皱起了眉头。
    “老家伙不清白，自己的女儿还不晓得，只摸得顺毛摸不得逆毛……”
    桂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找回丫丫就好……”
    萧永和终于憋出了关键的一句话。
    屋里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原来觉得逼仄的火塘屋，现在觉得宽敞了许多。
    明眸皓齿的明玉端过一碗滚烫的擂茶，亲热地讲：“妈讲你连荷包蛋都没呷，快喝一碗暖暖胃……”
    “有擂茶呷……”秀秀高兴地接过擂茶：“今日是么子好日子，好久冇打过擂茶，今日怎么就打擂茶……”
    擂茶看似简单，一般的农户承受不起，花生、茶叶、黄豆、芝麻都是金贵的特色作物，种起来费时费力。
    “你忘记了，今日是你14岁的生日……”
    明玉拉着秀秀在火塘边坐下。
    “我讲呐，怎么会有荷包蛋呷，无缘无故嘛？”
    秀秀把心中的忐忑彻底丢到了遥远的爪哇国。
    “只给他的女才煎两个荷包蛋……我都冇得咯样的待遇……”
    时香翁妈不停地咂巴着嘴。
    “读高中，上大学……”
    突然，一个念头从秀秀的肺腑深处呼啸而上。
    她觉得这个念头是个活物，张牙舞爪，难以驾驭。
    “呜，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这个念头几次昂首扭腰，要腾云驾雾而逃。喜欢远乡是吾乡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远乡是吾乡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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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