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罪上加罪

    第二日秀秀起得特别早。
    不是因为睡得好，而是因为睡得不好。
    总觉得有么子东西在搞事，起先以为是老麻雀，后来以为是老母牛，再后来以为是早春的冷风……
    睡着，醒来；再睡着，再醒来，折腾了一宿。
    想起了丫丫离家出走前那一天转叙萧二翁妈的一句感叹：现在是春天，哪个雌性不思春……诶！
    天一亮，干脆翻身坐起，胡乱拣了一套破烂衣裳，走出朝门，走上石板街道，走到了田野里。
    真的发生事了！秀秀有点激动，更多的是懵懂。搞不明白，真的搞不明白，昨日二翁妈明明讲，不会请陈阿公帮哪家哪户插秧，插秧求陈阿公，以后呷饭穿衣会求陈阿公……屙屎屙也会求陈阿公……结果呢……结果呢？二翁妈讲的是反话？二翁妈讲的话本来就算不得数？
    陈阿公竟然会帮监生家里插秧，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秀秀拼命揉了揉眼睛，再一次确认，陈阿公插的是自己家剩下没有插的3亩多水田。
    她赶紧往秧田跑，风驰电掣，首先看到撅着屁股在秧田里忙碌的辉边仙堂客，然后才看到自己家的一亩多秧田。
    竟然连秧田的秧都插过了！密密麻麻的秧苗拔起后，打着方格子重新插了一遍，插得谈不上工工整整，但一是一，二是二；该插的地方插，不该插的地方不插；既不多也不少，合乎尧山村插秧的规矩……清风佛过，诗意盎然。军老师在课堂上念过郭小川的诗歌：
    看见了甘蔗林，我怎能不去青纱帐！
    北方的青纱帐啊，你怎么还这样令人神往；
    想起了青纱帐，我怎能不迷恋甘蔗林的风光！
    南方的甘蔗林哪，你竟如此翻动战士的衷肠。
    哦，我的青春、我的信念、我的梦想……
    当时秀秀就在怀疑，这个诗人怕是冇到过湖南，不讲湖南的杉树林，也不讲湖南的水稻田……青纱帐是么子，冇见过啊；甘蔗林是么子，冇见过啊……此刻，秀秀竟然豪情大发，忍不住吟唱了起来：
    看见了水稻田，我怎能不去大麦地！
    北方的大麦地啊，你怎么还这样令人神往；
    想起了大麦地，我怎么能不迷恋水稻田的风光！
    监生家的水稻田哪，你竟如此翻动秀秀的衷肠。
    哦，我的大米饭、我的花衣裳、我的水果糖……
    唱完，秀秀“哈哈哈”大笑起来。
    辉边仙堂客使劲踩着泥巴，“噗嗤噗嗤噗嗤”地抗议，像是在打屁。
    秀秀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有意见啊，抗议么子？陈阿公昨日讲过，只帮我们监生家！”
    辉边仙堂客直起腰，脸上的光彩像抹了一瓶子雪花膏：“我抗议么子？我抗议个屁！”往田里吐了一口唾沫：“萧山诚打了电报，他跟辉边仙已经动了身，不是后天就是大后天回到家里……”
    “我那个去！所以小叔子就不来哒，怕表现得过于积极伤了辉边仙的感情……”秀秀吐了吐舌头。她完全冇想到自己一开口就是一个典型的尧山毒舌妇！真的是耳濡目染，天生大能。
    辉边仙堂客挺起了胸脯：“秀妹子哎，毛都冇长齐，还不晓得你生得出崽还是生不出崽，要不要让山爹爹家的小兔崽子试一试呢……”
    秀秀不敢再招惹辉边仙堂客，回了一句：“你等着，辉边仙回来的那一日你不要哭天抢地……”脸红面赤，赶紧往家里逃。
    “我叫我的，你一个毛冇长齐的细妹子来听么子壁角……嘎叽嘎叽嘎叽……”辉边仙堂客的笑不像是笑，像饿坏的老母猪呷潲……
    不等秀秀传递消息，不可避免的，萧二翁妈的堂屋外重新排起了长队。队伍沿着大屋的天井绕了3圈，然后排出了条石砌的朝门，一直排到了大白果树的底下。
    堂屋的门不开，堂屋深处萧二翁妈卧房的门也不开，丫丫和秀秀急得满嘴起了水泡。
    萧二翁妈对缩着脑壳躲在雕花大绣床后的几个公子哥喊：“你们不是缺路费吗？只要你们配合二翁妈，不仅不缺路费，还不缺肉饭……咯吱咯吱咯吱……”
    “二翁妈哩！”雕花大绣床后的一个公子哥操着半土半白的尧山话讲：“我们不是来偷二翁妈钱财的，我们是来向二翁妈送钱财的，二翁妈的主意其实就是我们的主意……”
    “萧业武，你还在给我装傻！不是来偷钱财的何解翻二翁妈的箱子，箱子翻不出么子家伙何解翻二翁妈的枕头？你坐牢逃跑回来偷东西这叫罪上加罪，晓得不，在古代得斩首，在现代，得枪毙！”二翁妈的唾沫星子冒着火花。
    萧业武死犟的头耷拉到裤裆：“二翁妈，你讲斩首就斩首，你讲枪毙就枪毙！我不当山爹爹的孙子，我愿意当萧二翁妈的孙子……二翁妈。我晓得你一直不舒服，一个像模像样的翁妈不能只有孙女，冇得孙子……孙子兵法……七十二计跑为上计……”
    其他几个公子哥赶紧拉扯萧业武的衣袖：“哥，你讲跑我们就跑，不要一张嘴跑，两条腿不跑……你原来冇讲过，萧家翁妈是个狠角色……”
    “不跑……不跑……”萧业武一个个摸着同伴的脸蛋：“哥讲了，就在哥的家乡攒够路费，一路火车轮船去香港混社会……”
    “我只听哥的……”汤圆鼓掌：“听哒讲香港遍地都是一万块的硬币，只要你肯低头弯腰，钱拣都拣不干净……”
    “去拣个屁哦！没堂口罩着，还冇等你低头弯腰，小命早就不保……”萧业武骂道。“当大哥真的不容易……”他吸着鼻涕想。
    自从去了省城，流鼻涕的老毛病好了大半，但一踏进尧山村的边界，使命召唤，两根“南粉”迫不及待地从鼻孔里钻了出来。
    “当大哥真的不容易！”
    他本没想当大哥，但大哥翻墙时摔断了腿，他不得不临危受命，勉为其难地当起了大哥。不晓得自己是怎么翻过墙的，也不晓得大哥是怎么摔断腿的，反正等人清醒了，几个人已经站到了街上。他点了点，除了在墙下叫唤的大哥，统共剩下4个人，包括自己。最小那个的叫汤圆，最高的那个叫一根葱，最胖的那个叫芋头，自己叫土豆、花生、西红柿……都不是，叫狗剩儿……
    还是狗剩儿聪明，没有往一个接一个的城市逃，而是往一座接一座的山里逃。民警在城里张网待捕，却冇想到，几个小屁孩在狗剩儿的带领下进了山，七逃八逃，逃到了尧山村。
    这逃跑的日子可不好过，既没有现金，也没有粮票，人差点就变成了鬼。
    是狗剩儿带领3个城里出生城里长大的公子哥一路挖别个家里种的红薯，才活了过来。活是活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直到进了尧山村，鬼才像人。不是讲尧山村有么子神奇的地方，能把鬼变作人，只是讲狗剩儿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尧山村。他晓得哪里有玉米地，有红薯地，有土豆地；哪里能捉竹老鼠，哪里能逮山鸡，哪里能套野兔；哪里梁上挂着腊肉，哪里米仓装着上等的晚稻米，哪里有油盐酱醋……
    他们一边呷香的喝辣的，一边讨论这回逃跑值不值。在工读学校呷得好，住得好，穿得好，唯一的一点，冇得自由。你越是想干的，越不让你干！木星、火星、金星、织女星，想都不能想……逃出工读学校有么子好？呷生的喝冷的穿破的住冇得罩子的……苦，真苦，不是一般的苦！回过头来看，用脚丫子就能想清楚，大哥摔断腿那是故意的。大哥晓得逃出工读学校苦、真苦、不是一般的苦，所以故意从围墙上掉下来，摔断腿。大家早就觉得大哥有古怪，只是不晓得有么子古怪，现在才恍然大悟，大哥他害怕了、变卦了、当叛徒了……
    几个人，包括狗剩儿原来最崇拜大哥，现在看来，大哥就是一个笑话，要不就是一个谎话……
    他的一切都假。讲么子他曾经在香港过得风生水起，假；讲么子他关系硬影响大一出狱就人山人海地来接应，假；讲么子不买票随便混上火车，“哐当哐当”睡一觉睁开看见的就是香港，假……
    几个人一合计，前大哥不靠谱，狗剩儿一点儿也没有不靠谱。哥几个在工读学校里有组织，逃出来之后还得有组织，组织往深奥里讲叫社团，往直白里讲叫抱团。抱团取暖，抱团呷红薯，抱团去香港混社会……
    俗话讲得好，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黑社会有文化……狗剩儿读过初中，有文化，所以理所当然当大哥……
    “我们都跟着大哥走……”两个腮帮子圆鼓鼓的汤圆讲：“不是跟着大哥走，我们早被抓回去坐了牢，牢期还得算加倍……”
    “跟着大哥走对是对，只是过得太苦又太累……”一根葱总是一根葱。
    芋头表忠心：“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一二三四五六七，马兰开花二十一……”萧业武歪着脑袋笑开了花：“都讲香港是个花花世界，秀秀晓得我去了花花世界还不得急巴巴要嫁给我做堂客……”两根“南粉”溜达出了边界线。
    “狗剩儿，不许弄脏你二翁妈的雕花大绣床……”萧二翁妈一声大喝打断了萧业武的连绵不绝的白日梦。喜欢远乡是吾乡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远乡是吾乡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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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