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家

    天蒙蒙亮，到田里放水的岩古佬搂起了呼呼大睡的狗剩儿。他的头枕在田坎上，身子泡在水田中，两只颧骨又黑又亮，眼睫毛像新手插的秧苗一样歪歪斜斜，岩古佬鼻子一酸，差点落泪。岩古佬左右看看，没有旁人，解下自己的罩衣盖在儿子的脸上，将他抱在怀里，一碰到别的村民就绕道，做贼心虚地一路窜回了家。
    一身泥巴的狗剩儿床铺上安不得生，岩古佬找来去年的干稻草铺在火塘边的柴火堆上，将人事不省的狗剩儿抱了上去，然后撩开火灰，架起干柴，“噗噗”地自己燃烧起来。
    懒婆娘牵牛花揉着眼睛从里屋钻出来，嘟嘟囔囔：“怎么就回来了，挖了水沟，拔了野草，施了化肥……”
    岩古佬冇做声，直从山爹爹死后，他基本上不跟牵牛花讲话。老实讲，他不是冇动过休妻的念头。山爹爹的死跟翠翠有关系，跟牵牛花的关系更大。牵牛花是个口没遮拦的婆娘，不仅懒，而且脾气刚，力气大，打人时下得了狠手。岩古佬怵她，山爹爹也怵她，屋里向来是她一个人的天下，从来冇讲其他人放在眼里。休妻是想休妻，最想的那段日子日日想夜夜想，但只是个念头，死水潭上冒几个泡冇得人管，泡终究会变作泡沫……
    “你不晓得……”
    岩古佬正要讲自己的崽回来了，辉边仙听讲也回来哒，狗剩儿翻了一个身。
    牵牛花“咦”了一声，喊道：“咯是哪个？岩古佬，你背个叫花子回来气老娘……”
    “不是叫花子……”
    岩古佬心中有气，自己的崽都不认得，还认得哪个？只怕只认得自家！
    “岩古佬，你把他背出去！”
    牵牛花容不得岩古佬讲话，直接下了命令。命令下完哒，觉得好累，伸一个懒腰，一扭屁股打算回里屋继续睏觉。
    “你只晓得睏觉，日睏夜睏，不如睏死！”
    岩古佬终于来哒火。
    “哎呀，岩古佬，你呷了枪药……”
    牵牛花觉得反常，难道太阳从西边升起往东边落下？老娘睏觉……老娘除了做家务还要带崽女，肯定要睏觉……
    “妈妈……”
    两个女手牵着手从里屋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揉眼睛，虽然是孩子，但两个女都是烂桃眼，一个大女，一个小女，大女9岁，小女5岁，都是岩古佬想再要一个崽导致的后果。
    “岩古佬，老娘起来后再找你算账……”
    牵牛花最终认为大清早的睏觉比吵架更重要，耷拉着棉鞋，走向里屋。
    两个女见了，一齐转过身，率先跑向床铺。
    “咯是你的崽……你掉过一回，还想再掉一回……”
    岩古佬的眼泪水都流出来哒！见过懒婆娘，冇见过咯样懒得婆娘！懒婆娘是牵牛花，咯样懒得婆娘也是牵牛花。
    狗剩儿3岁的时候，牵牛花带着他去镇街赶集，买哒手帕买蚌壳油，买哒蚌壳油买白糖饺子，一手提货一手拈白糖饺子，自顾自地逛了一个中午。等到该看的都看了，该买的都买了，准备打道回府，才走几步，看见一堆人围着一个孩子。牵牛花一时好奇，扒开人群挤进去，里头坐着自己正是自己的儿子狗剩儿……左手一只白糖饺子，右手一个白糖包子；咬一口白糖饺子，呷一口白糖包子；鼻涕龙嗦进去，鼻涕龙溜出来……“我的崽呀！”牵牛花冇想明白狗剩儿怎么会坐在这里，有呷有喝的党地主崽子，伸手去扯他。“你是哪个？”手还冇挨边，几个恶堂客一齐拦住了牵牛花。狗剩儿包着一嘴巴的白砂糖喊了一声“妈”，几个恶堂客才冇往牵牛花的脸上扇耳刮子……
    “我的崽……啊呀，岩古佬，不早讲……”
    牵牛花只犹豫了一秒钟，身子都抖了起来，恨不得一个猛虎扑食，扑到柴火堆上。
    “堂客唉，不要怪我冇早讲，自家的崽你自家不认得唦……我都怀疑不是你亲生的。慢一点，会绊跤……”
    岩古佬觉得人生还是有一点意思，堂客懒是懒一点，但还是把崽女放在心头。崽女姓萧不姓田，把崽女放在心上，就是把岩古佬放在心上。
    “哎嘢……”
    岩古佬的话还刚出口，牵牛花一脚踩在铁钳上，脚往前冲，身往后倒……
    “堂客哎……”
    岩古佬即使出手，一把搂住了牵牛花。但牵牛花是一个重量级的女子，往前冲的力道有多大往后倒的力道就有多大，再加上100好几的一身骨架，岩古佬二十几岁的时候架得住，现在40几岁哪里还架得住……
    “堂客啊……”
    岩古佬委屈而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赶紧将自己垫到了牵牛花的身下。
    “名字叫做牵牛花，重量超过水缸……”
    岩古佬的意识轻飘飘的，眼前的一切好像是梦泡，“噗嗤”一声裂成无数碎片……
    “崽哎……”
    牵牛花根本就不管在身下叫苦连天的岩古佬，一骨碌爬起来，扶住了摇摇晃晃跑过来站在面前的狗剩儿。
    “业武……”牵牛花的两只烂桃眼里泪水汹涌：“瘦哒，瘦太多哒……”
    萧业武不高兴地在心里讲：“不瘦才怪哩，每夜都要插秧，还不能插得太慢，慢哒不是我慢，是陈阿公慢……”
    “坐牢的生活差，还是回来生活好油水足……”
    牵牛花一双手把狗剩儿从头摸到了脚，摸得自己一双肉鼓鼓的大肥手成了乌漆嘛黑的猪蹄子。
    萧业武不以为然地在心里讲：“尧山村有么子好的，日日呷红薯米饭，生活不如在省城坐牢……”
    “妈太高兴了，妈要去杀猪……杀鸡……”牵牛花喊岩古佬：“他不是你的崽，杀猪还是杀鸡都要我喊啊……”
    萧业武乐不可支地在心里讲：“得了吧，家里喂了3年的猪才几十斤，唯一的一只老母鸡前几日遭了黄鼠狼……嘿嘿，我就是黄鼠狼……”
    “不如去塘里挖几截藕，藕是大补的东西……”牵牛花想起猪不能杀鸡冇得杀，只好骂岩古佬：“磨磨蹭蹭，磨磨蹭蹭……么子时候像个男人……”
    萧业武不留情面地在心里讲：“我爸就不是个男人，我妈才是一个男人，心理老师讲过，这叫做么子……么子……”硬是想不起“角色错位”这个词。
    “岩古佬，怎么反倒抽起了烟……”
    牵牛花骂归骂，心情很好，毕竟啊，儿子就是儿子！人生一世，不就是为了儿子……
    “你讲完哒，讲完哒我走！”
    岩古佬的屁股在竹靠背椅子上东侧西侧，好像肉屁股是铁屁股，圆屁股是尖屁股……磨得椅子烂的才是真屁股！
    “你走，你走，走了不要再回来……”
    牵牛花满嘴的唾沫星子飞到空中。
    萧业武贪婪地捕捉牵牛花的唾沫星子，回味无穷地在心里讲：“这正是我妈的味道，有点苦，也有点腥，但能迷住男人……”
    “业武，你在想么子……”牵牛花扳正儿子的脑壳。刚扳正，狗剩儿的脑袋又偏了：“几时回的屋，怎么弄成了一身泥……”
    “堂客呀，你要我不回来我偏要回来，屋不是你一个人的屋，崽女不是你一个人的崽女……”
    岩古佬站起身，一边习惯性地拍拍屁股。坐田坎上站起来拍屁股，坐凳子上站起来拍屁股，坐牵牛花的肚子上站起来也拍屁股……
    “我去江口称半斤五花肉，听哒讲，江口日日有人杀猪……”
    岩古佬眼睛里拱来拱去都是五花肉，长哒眼睛长哒脚。
    “你有钱吗……”
    牵牛花想起来，岩古佬身上向来冇得半个铜板。
    “我不晓得拿鸡蛋去换哦……”
    岩古佬已经走出了火塘屋的门。
    “你拿你拿，放在老地方……”牵牛花对狗剩儿讲：“妈给你烧洗澡水……怕是几个月冇洗澡了吧……”不等狗剩儿回答，又讲：“我去喊秀秀过来……”
    狗剩儿拼命摇手：“不要喊……”
    “这又是搞么子啊……”
    牵牛花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了秀秀不顾一切的萧业武怎么会不想见到秀秀。难道萧业武关久哒，脑瓜子出毛病哒……整个冇讲几句话，不是出毛病哒就是出问题哒！自己就这么一个崽，找那个去治脑壳？怕只怕连赵医师也治不得脑壳……
    “妈嘢，你真关心我就去告诉二翁妈，狗剩儿回哒家，冇得么子事……”
    狗剩儿好像看见了汤圆、芋头、一根葱。他们是好兄弟，他们得在二翁妈的庇护下继续过日子，直到哪一天启程去香港，随喊随要到……
    “狗剩儿……我就晓得你回哒尧山村……”
    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门口，狗剩儿吓了一跳，正是他又想见又不敢见的萧毓秀。
    “这几日请陈阿公派人插秧难道派的就是你……”萧毓秀一句话就将狗剩儿吊在了屋粱上。
    “我坦白，我交待……”
    狗剩儿就差“噗通”一声跪倒在秀秀面前。
    “有一句话我想问清楚，我家的田是你插的吗？如果真是你插的，我爸讲了，得付钱……”
    秀秀心里一点都不感激狗剩儿。狗剩儿在她心目中就是狗剩儿，跟她完全冇得牵扯。喜欢远乡是吾乡请大家收藏：(www.663d.com)远乡是吾乡六六闪读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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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