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陆澄今日并不宿直，然而还有些卷宗要整理，故而留到傍晚才收拾回家。
    明日旬休，好在西明寺一案在旬休以前整理完毕，至于了因将会被如何正式判刑，就是大理寺审核的事情了。
    陆澄在长寿坊有一座小院子，本是他母亲贺氏的一处陪嫁，陆澄与父亲置气，但母亲毕竟还是心疼，于是安排了宅子和仆从。家中老仆早早就已经说娘子叫陆澄休沐之时回家吃饭，于是陆澄自长寿坊出门，一路骑马向东穿过朱雀大街去东北方向的安兴坊。
    等到了自家宅子后门，天色已经擦黑，此时虽是冬日，却并不很冷，门口的小厮见他回来，早分工明确，一个牵马，另一个堆了笑脸迎上来，行礼道：“九郎回来了，娘子已在堂上催了好几遭了。”
    陆澄点头道：“这几日阿娘可好？大人可好？家中众人可好？”
    那仆从应了一声，笑道：“都好得很，几位小郎君倒是惦记您，常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陆澄想起家中的侄子侄女，也不由一笑。两人边说边走，很快就到了正堂。堂中放着暖炉，十分暖和。当中一五六十岁的华服妇人笑眼盈盈，侧面坐着一三四十许的夫人倚着凭几正与下首几位年轻娘子说话，陆澄抢上前分别向祖母，母亲请安，又跟几位嫂嫂见了礼。
    小贺氏看着他笑道：“还不换过衣服来，一身都是土，夹裹着寒气，也不怕冲撞了你二嫂嫂。”
    下首一个圆脸脸蛾眉，面容姣好的年轻娘子掩唇一笑：“阿娘这是折煞我了，看我们水奴这模样，不知要骗去多少小娘子的心，我都不知是不是该称呼小郎了。”她身形有些臃肿，已是有孕在身的模样。此言一出，堂上几位娘子都笑作一团。
    陆澄有些窘迫，行礼道：“那儿先去换衣，一会儿再来。”说着逃也似地离开了。
    小贺氏看着陆澄的背影，叹息道：“当初非要跟郎君置气，如今成了这样子，可要怎么办好呢。”言语之中，颇多忧虑。
    另一个看着稳重些的柳叶眉容长脸宽慰道：“水奴当时偷偷去考明经，大人说着生气，可不还是很为水奴高兴？当时通过太子殿下在圣人面前通了姓名么不是，阿娘也不必太过忧虑。”
    陆家主母贺氏开口道：“我看水奴现在挺好的，看看这衣服一穿，颇有当年景初的模样，精神利落，比他那几个哥哥也不遑多让。”
    小贺氏叹息道：“这孩子就是小时候让家翁惯的，跟着几个郎君读书，读的性子都野了，看着大郎二郎去考学，自己也偷偷跟着去考，还跟二郎中了同一场，若不是因为这是欺君大罪，还不知要瞒我们到什么时候呢。”
    陆澄大哥陆泛的正妻崔氏，出自博陵崔氏。陆家本出自吴郡陆氏，初唐年间的经学大家陆德明与陆澄长辈同宗不同枝，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此时陆崔氏笑道：“阿娘放宽心，水奴从小就稳重，他哥哥父亲都在朝中为官，还怕被人欺负了不成？”
    二嫂陆萧氏也点头道：“圣人金口玉言的‘且由她去’便是圣旨，谁能拿水奴的身份做要挟？”
    小贺氏看着一屋子的人只有她忧心忡忡，不由摇头道：“我岂会不知水奴性子能力，但这样天天在外面疯跑像个小郎君一样，以后还有哪户人家敢娶她呀！”
    她话音刚落，陆澄便回来了，只见她换了一身轻便的胡服，依旧是一副男装打扮，让小贺氏看了大摇其头。
    原来这陆澄本是当今大理寺卿陆景初幼女，上面有三个哥哥。幼时深得祖父陆元方喜爱，养在身边，跟着族中兄弟一块读书，渐渐也生出了考取功名的想法。陆景初本不同意，更不支持，而陆元方为官刚正不阿，颇有令名，但面对宠爱的孙女竟也由着她胡闹，没想到一试便中，考中了明经科，令他也大感意外。他为官多年自然明白欺君之罪的严重性，于是立刻手书一封，上表请罪。
    陆景初将父亲手书与自己的请罪书一并交给了当时回到东都不久又被复立为太子的庐陵王李显。太子不敢怠慢，趁着进宫请安之时跟圣人言及此事，圣人听过后只说了一句“且由她去”这句意味不明但又没有降罪之意的话。那边陆家正战战兢兢地等待处理结果，却等来了吏部将陆澄分到长安县当司法县尉的调令，似乎关于陆澄的身份问题，所有人都被噤声了。
    京畿之下任司法县尉，其受重视程度自不必说，但陆澄所中明经科远远不及进士科，时人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从中可见一斑。陆澄考中小小明经科便能立刻被分配为官，让人不得不怀疑圣人此举的用意。陆景初本来坚决反对女儿就任，他与乃父性子相似，都是一等一的执拗之人，为此与陆澄大吵一架，最后以陆澄离家告终，贺氏虽然也埋怨女儿胆大包天，但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叫幼子陆偃暗中帮助，做父女之间的桥梁。
    大足元年陆元方去世，陆澄按例守制，二十七个月之内与陆景初说话不超过二十七句，从陆元方那里传下来的执拗完美映射在陆景初与陆澄身上。父女不说话，小贺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守孝完毕陆澄官复原职，陆景初改任大理寺卿，都是主掌刑狱，小贺氏本以为丈夫与女儿之间会有更多话题，没想到还是这样，小贺氏觉得自己的的白头发有一半都是被这两个顽固子给愁出来的。
    陆家主母倒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陆澄从小养在陆元方与陆贺氏膝下，陆家主母看孙女，那自然是越看越喜欢，早拉入怀中心肝儿地叫起来了。小贺氏看着满屋的人都没有体察她心中的顾虑，一时觉得头上又要多长出几根白发。
    众人说了会子话，一个仆役来报阿郎回来了，陆家主母吩咐道：“让郎君们去明德堂用饭吧，我们女眷今日就在此吃饭，把几位小郎君小娘子也带过来，”
    陆澄见母亲不住地望自己，于是开口道：“大人若是回来了，儿自当前去请安。”陆家主母一瞥眼就知道是自家侄女兼儿媳小贺氏的意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请了安就回来用饭，陆澄答应不提。
    陆澄走到明德堂，看见自家父亲正在与几位叔叔说话。小叔陆景裔比陆澄三哥陆偃大不了几岁，小时候也是一块玩的，眼见陆澄来请安，开口调笑道：“这不是我们的陆承务郎嘛，快来让小叔看看。”
    陆澄知道小叔叔以虚衔打趣她，当下拱手道：“澄见过陆朝散郎了。”
    陆景裔哈哈一笑，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快向我们的大理寺卿请安。”陆景初在一旁听幼弟这么说，不由冷哼了一声。
    陆澄硬着头皮跟父亲请安，陆景初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略一点头：“见过你祖母母亲她们了？”
    “见过了，祖母要澄去那边吃饭。”
    陆景初看着女儿一板一眼地如同下属跟自己汇报工作一般，本不想多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我听说你破了西明寺僧人被杀一案？”
    陆澄知道大理寺负责京畿徒刑以上案件的决断，此案虽然刚刚破获，但父亲迟早要看卷宗，于是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道：“不错，犯人本想将此案伪装成自杀或者嫁祸他人，实在用心歹毒，好在最终真相大白，不至于污了他人声名。”
    陆景初早已在回家路上听到此事，他这个女儿，小时候没看出怎样，没想到还有破案的天赋，他听街头巷尾讨论长安县的陆县尉心中也是大感宽慰，但又拉不下来面子，只能旁敲侧击问问情况。
    一旁的二弟陆景融在一旁赞道：“没想到咱们的陆九还有这天赋，我回家路上可是听了不少人在说你的事，看来我们陆家要出个狄文惠公了。”狄文惠公便是天授宰相狄文英狄相公，以断案如神闻名于世，是当世断案如神的象征。
    陆景初哼了一声，道：“不过破了一个小案子罢了，你们这些做叔叔的怕不是要把她捧到天上去了。”陆澄低头听了也不免撇嘴不言。陆景初余光看到女儿的神色，觉得自己刚才说话或许有些重了，于是轻咳一声道：“你祖母怕是要等急了，还不快去陪着长辈吃饭？案子的事，一会再说。”
    等陆澄告辞离开，陆景裔这才开口道：“大哥还没跟小九说明白呢，眼下小九如此有天分，若是按照大哥的安排嫁给了什么闲人，岂不是可惜了小九的才华？”
    陆家兄弟五个，都由贺氏亲自抚养，老四陆景献与老幺陆景裔并非贺氏所生，但家风严谨，并无内门龌龊之事，贺氏一视同仁，兄弟在官场之上也是彼此扶持，况且女主当权多年，女子为官也没有那么不能让人接受，故而当年陆澄中了明经科，陆家内部除却陆景初与陆景倩以外大多还是表支持态度，最终圣人模棱两可的态度更是给陆澄造就了许多无形的便利。
    陆景初也并不是不同意女儿为官，只是觉得毕竟女孩子家，虽然中了明经科，但也要从下层官员做起，何必要吃那等苦头？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本想用自己做父亲的威严了结女儿做官的念头，结果却适得其反，女儿比他想的要固执的多了，于是一拖就拖成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然而陆景初此时想的却是，不知晚间自家娘子又要怎样在自己耳旁念道水奴嫁不出去的事了。想到这里，他不由悠悠叹了一口气，余光看到幼弟陆景裔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不知又把自己想成了什么模样，一时也觉得好笑，但还是故作严肃地说道：“都看什么看，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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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宿直：唐代地方官员有早晚衙之分，但对唐代中央官员来说，视事，也就是办公没有早晚衙之分，一般上午办公中午集体会食以后下午休息，但有轮流宿直的制度，即从下午到晚间一人在官署当差办公。
    承务郎，朝散郎：唐代官员除却实职以外，还有虚职，承务郎和朝散郎都是虚衔，也就是荣誉称谓，承务郎为从八品下，与陆澄职位京县司法县尉级别相同。
    大理寺卿：大理寺卿是大理寺的最高长官，也就是现在最高人民法院院长一类的职务，所有重大刑事犯罪最终的裁定都要上报大理寺做最后的核准。
    资料来源：赖瑞和《论唐代官员的办公时间》喜欢长安旧事请大家收藏：(663d.com)长安旧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