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西市人声鼎沸，独有一处静谧幽深。
    崔叔早就给陆澄等人备下了一间有格挡的小房间，与外界隔绝，方便几人讲话。菜还没上，陆偃就看见陆澄双手下垂，低头不语。他与小叔陆景裔互相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小九，怎么了？”
    陆澄抬眼看了看两人，定定心神道：“小叔，你久在宫中，近来可有流言说兴化坊的死者与二张有关？”又偏头看向陆偃道：“三哥，集市流言传播的快，你可还记得什么时候突然兴起了关于兴化坊死者身份的传言？包括涉及大足年间那件事？”
    陆偃先是“哈哈”一笑，又看了一眼陆景裔道：“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原来还是惦记着你的案子！祖母那晚上念叨你念叨得不冤！”
    陆澄皱了皱眉，想起来来之前的事，抿了抿嘴唇说道：“快回答我的问题。”
    陆景裔思索片刻道：“我听说昨天张昌宗跑到县廨去了？不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说是兴化坊那具尸体是太常丞高戟，你知道的，前阵子魏元忠公被二张诬陷，还牵扯到了高戟，事后魏元忠被贬，倒是高戟因为太平公主的缘故没有受到牵连，所以就有传闻说二张不忿，故而高戟之死与二张脱不了干系。不过这种传言到处都是，也不知为何二张对此就格外看重。”
    陆澄撇了撇嘴，自嘲道：“县廨和兴化坊的公告倒是放了好几天，我昨天早上才知道死者是太常丞高戟，结果长安城里早就都知道了，小叔你说可笑不可笑。”
    陆景裔知道这件事似乎涉及大足年间的邵王案，估计□□，看到侄女神情失落，一时也动了恻隐之心，拍了拍陆澄的肩膀说道：“我们在天子脚下，遍地显贵，小九你虽然掌管长安县缉盗刑名，可是终究还是人微言轻。”
    陆偃张望了下，想着调节下气氛，笑道：“今天崔叔的菜上得可慢，怎么回事！”他话音刚落，就见崔叔端着菜走了进来。陆偃叫道：“崔叔你怕不是就等着这时候呢？怎么我话刚一说完你就出现了。”
    崔叔憨厚一笑，一边将菜放下，一边说道：“你又说我什么坏话？今天有好东西，所以慢了点。”
    陆偃往桌上一看，说道：“哪来的鲫鱼鲙？看来真是得了好东西，呀，还有虾子梃，这是河虾还是海虾？你不会真有本事弄来的海虾子吧？”
    崔叔知道陆偃会吃，笑着介绍道：“要么怎么说几位郎君来得巧，上次九郎来的时候只有槐叶冷淘滋味最佳，这回倒是有些鱼虾可以吃。”
    陆偃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想念崔叔做的冷淘了，不如也给我们来一碗。”见陆澄目光被桌上的食物吸引，登时怪叫道：“啊，我知道了，崔叔真是狡猾，刚才我问的还没回答，倒是用一碗槐叶冷淘把我给蒙住了。”
    崔叔一脸慈爱地看着陆家的几位郎君，笑道：“哪有，今早刚得的鲫鱼，一条鱼最好的部分就那么一点，你们来，给你们先上。至于这虾子梃，八郎不如尝尝看？”
    陆偃这便要开始尝了，陆景裔拍了拍陆澄的肩膀，温声道：“先吃点东西，不然一会都让陆偃这小子吃光了。”
    陆澄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夹了一筷子鱼丝，蘸着配着橙丝的豉醯，她虽然也吃蒜齑，但想到一会还要回到县廨，所以并没有放。鱼丝薄如蝉翼，呈现微微发粉的白色，蘸上酱汁放入口中，佐料的咸酸味加上鱼丝的鲜味合在一起鲜美之余带着些回甘，滋味十分美味。吃到好吃的东西，倒让陆澄郁闷的心思好转了许多。
    那边陆偃还在猜测到底是海虾还是河虾，拉着陆澄道：“小九你快也尝尝，我说是海虾，小叔说是河虾，崔叔你不要说谜底，让小九尝尝。”
    陆澄没办法，先看那虾子梃的形态：说是虾子，实际上是虾籽，一颗颗呈深红剔透状，隐隐透着光，虾子梃本就是用河虾或者海虾有子者与盐腌渍而成，会略有些腥气，陆澄习惯于配上紫苏叶一起吃，先用勺子挖了一小勺，还未放入口中便已闻到鱼虾特有的河海气味。陆澄一尝，鲜，咸，略带着一点甜，确实是上佳的虾子梃。陆澄觉得咸，于是喝了一口水，见陆偃正热切地看着她，于是咽下口中的水看向崔叔道：“这怕是海虾才能有的味道，不过我们并不临海，崔叔从哪里弄来的？”
    崔叔一笑，眼角的细纹也跟着上挑上去：“九郎一说话，也就拍板钉钉了，这确实是海虾，今早一个相熟的客商今天要回去置办货物，临走留了这一小坛给我，要么怎么说几位郎君来得巧呢。”
    陆偃笑道：“崔叔既然有一坛子，不如给我一点，我配着炊饼吃。”
    崔叔摇头道：“你可知一石虾才能出五斗虾子，这么一小坛可金贵着，要你那种吃法两天就吃没了，你要是喜欢，常来，不然就算了。”
    陆偃看向陆景裔与陆澄道：“你们看看，果然现在崔叔小气了，连一点虾子梃都不愿意给欧文了。”
    陆景裔笑道：“崔叔是为你好，你来还能照顾下崔叔生意，何乐而不为？难不成监事当惯了，还要连吃带拿？”
    陆偃挺了挺腰杆，一仰头道：“我哪敢，要是阿耶知道了，不打断我的腿？小叔话可不能乱说。”陆澄与陆景裔相视一笑，崔叔又跟他们说了两句，这才离开。
    三人吃了一会，陆偃才开口道：“刚才小九问我兴化坊的事，我想了半天，似乎就是前两天，大概是初六？好像突然就传开了，我还以为是你们那边很快就有了进展。”
    陆澄放下筷子，算了算时间，突然算到太平公主的宴会竟然是在初五，这才想到圣人身体不豫，于是只是在白天见了皇子皇孙和文武百官，傍晚的宴会取消了，这才有了太平公主的宴会这一茬。她又想到此事与眼下的事情无关，还是不免心脏乱跳。清了清嗓子道：“初七早上高戟的母亲来县廨认尸，我这时候才确认高戟的身份，而有人竟然在初六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并且开始传播流言，如此说来，甚至于高戟的母亲说不定是还是听了传言在先，而后才来县廨的。”
    陆偃看了陆景裔一眼，道：“小九，这案子不简单，要么你能不能把这案子给别人审理？其中的牵连恐怕比表面上的水更深。况且还有传言说大足年间的邵王案其实告密的就是高戟，其实高戟是谯王的人之类的，涉及皇室，你们那里不是新到了一个观察使？听说是沔阳县主？不如你跟她好好说说，这案子还是不要再动了。”
    陆澄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不用你们说，明府已经告诉我不用管了。”
    陆偃有些惊讶，问道：“什么意思？”
    陆澄叹了一口气，见陆景裔和陆偃两双眼睛都盯着她，于是又笑了笑，说道：“如你们所见，我来之前，明府跟我说此案就此做结。孙家父子杀害太常丞高戟证据确凿，物证俱在，罪人也认罪了。按照永徽律，虽然是劫人钱财所致劫杀，但罪人并无意制造高戟死亡，所以虽然属于以斗杀伤罪论处的过失杀，也就是加役流。罪犯有父子两人，属于共殴不同谋，所以父亲判加役流，儿子判徒三年。不过最终定论要呈报大理寺做最终定夺，毕竟事涉人命。”
    陆景裔和陆偃虽然不懂得律法，但听起来并没有直接绞刑，已经算是减罪了。陆景裔问道：“那到底是不是孙家父子杀的人？”
    陆澄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们父子本身是受人蒙蔽想通过劫财的方式给自己家转运，而且每次都是在朔日动手，唯一动了贪念还没把赃物卖出去，就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胆大包天到顶着风头再次作案？”
    “那怎么还会认罪？”
    陆澄摇头道：“我也不知，我已经让我的手下去打听孙家现在的情况了，等吃过饭回县廨我还想去找下孙家父子，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景裔摆手道：“不可，既然明府已经亲自找到了你，那么你即使劝说孙家父子否认罪行也多半无济于事。既然明府同你说罪人已经认罪，那么多半意味着很多事已经打点好了，你硬要翻案反而不易。况且如你刚才所说，这个真正凶嫌提早你一日知道消息，并且把赃物已经顺利栽赃到孙家父子身上，此案已经被做成铁案，你怕是难有回转的余地。”
    陆澄皱起眉仰脸怒道：“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孙家父子背着莫名的杀人罪吗？”
    陆景裔四下看了看，叹息道：“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小九，我们都是长在官宦之家的，天子犯法，真的能与庶民同罪吗？此事涉及殿下以及几位郡王，甚至还牵连到圣人和二张，此案到此为止才是最好的做法。”他顿了顿，又道：“况且，孙家父子说不定也并不认为这样的声名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这也是人家的转运之道。”
    陆澄吃过饭也没骑马，一路疾行回到县廨，出了一头的汗。回到小院，来不及多说，先站在原地喘了半天气。李汝宁见她回来，起身走到她面前，看她一脑门的汗，脸色通红，将人带到正堂，问道：“怎么？是一路跑回来的？先坐下歇歇。”
    陆澄抬眼看了李汝宁一眼，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握住李汝宁的手，她的手微凉，但握住让她心安。陆澄闭上眼睛顺了一会气，一阵淡淡的清香气袭来，她睁眼一看，是李汝宁拿了一条汗巾在为她擦汗。陆澄脸上一热，知道还有旁人，于是轻咳了一声，接过李汝宁的汗巾自己擦了擦，而后又一把塞入袖中，结结巴巴地说道：“等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李汝宁脸上也是一红，收回了手，但却没有将另一只手从陆澄手中抽走，低声道：“那汗巾本来就是你的。”
    陆澄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因为她突然想到上次在太平公主宅，李汝宁醉酒哭泣，她拿了自己的汗巾给她拭泪，而后就被李汝宁自己接过去了，倒确实是没还给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又有点羞涩，轻咳了一声：“那我也还给你。”惠娘在一旁努力低下头，完全不敢做声。
    就这么待了一会，陆澄四下张望了下，问道：“陈广呢？他怎么不在？”
    李汝宁见她呼吸渐渐平稳，面色也慢慢白了回来，心里这才放心，说道：“刚才曾帅似乎有事找他，所以就走了，刚离开也没多久。你让他办的事，他说孙家搬家了，打听了一圈也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听说大包小裹的，似乎是要出城。”
    陆澄长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良久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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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的科普有点长。
    鱼鲙：即生鱼片，我国有悠久的吃生鱼的传统，但是淡水鱼一般刺多，所以会切丝配上佐料使用，鱼鲙也可熟吃。唐人失传的《砍鲙书》中详细记述了吃鱼鲙的方法方式。
    豉醯：酱油和醋的混合物，是一种蘸料。
    虾子梃：一般做法是将海白虾有籽的过滤把籽放入袋中，而后在其中放盐，白天晒晚上用木板压，如此十日可成。据称成品“色如赤琉璃，光彻而肥美盐于鲻鱼数倍”。其实是便于保存运输的一种做法，大概跟鱼子酱的味道差不多。
    判刑：唐律疏议中规定六杀之罪，其中劫杀而致人死亡在过失杀人条，属于因盗过失杀伤人，按照斗杀伤人论处，而在斗杀判罪条，因盗过失杀人的判处刑罚是加役流，而孙家父子是两个人，两个人杀一个，所以又属于共殴罪，但是孙家父子本身并无杀人动机，所以不算谋杀，以父亲为首犯（元谋），罪行按照加役流处理，儿子是从犯，罪行减一等，判处徒三年。笔者按照相关文献推测大体判决，如有偏颇，欢迎斧正。
    徒刑：徒刑在唐代就是在某处强制劳动，根据《新唐书.刑法志》中记载，徒刑一般是在京师隶将作，也就是强制作为建筑工人，但是如果有钱可以花钱把人赎出来。
    加役流：死刑的减刑，一般流刑是到流放场所服役一年，加役流是两年。流放三千里，服刑两年。
    资料来源：王赛时《唐代饮食》，《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四吴馔》，刘晓林《唐律“劫杀”考》，《唐律“误杀”考》，《唐律“斗杀”考》，彭祖女，白璐《唐律中误杀，戏杀，过失杀考析》喜欢长安旧事请大家收藏：(663d.com)长安旧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