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大足元年六月。
    邵王府后院有一处池塘，每到夏季，邵王李重润喜欢叫上家人来自己的府邸赏荷观鱼。此时李重润年未弱冠，虽然尚未娶亲，但是父亲在两年前被祖母召回来重立为太子，按照立嫡立长的传统，他是嫡长子，就是未来的天子，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国母，长安城中人人都在期盼究竟是谁家的娘子会成为邵王妃。
    不过这位年轻的邵王心中想的却并不是这些儿女情长，他幼时做过皇太孙，后来也曾随父亲颠沛流离，这次时隔数年后再回到长安城，祖母年岁已高，身边却多了两个人。这两个人气势之盛，权利之高，升迁之快，令他咂舌，也令他不齿。他身为圣人嫡孙，当然有责任，也有义务效仿古代贤臣，向君主规劝。可是话到口中，他却又有些不敢了，自己这位祖母，杀伐果断，虽然年岁已高，但却并不意味着她只是位含饴弄孙的老人，她依旧是武周的最高统治者。
    今日下午他叫新婚不久的妹妹仙蕙和妹夫武延基一起到家中小聚，武延基虽然是魏王武承嗣的儿子，但行事处风与父亲截然不同，当年武承嗣有意劝说圣人改立太子，最后事败忧愤而死，谁能想到最后自己的儿子娶了李显的女儿。
    李重润终于将笔放在一旁，下午跟妹妹妹夫的一番话倒是吐出了他的心声，二张专权，实在是不吐不快，不过好在也有人跟他想法一致，假以时日，不管眼下二张有多嚣张，总会被拉下来的，他相信有这样一天。他将桌案上的刚临摹好的《丧乱帖》拿了起来，之前临摹王右军的丧乱帖总是差了点意思，这次再次描，却有几分当时王右军写此帖时候的无奈悲愤的意思了。李重润上下看了看，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心里有气，写出来的气势也大不同了。
    他忽然听到门口有声响，于是喝道：“是谁？”
    门轻轻动了动，一个人微笑着走了进来，拱手行礼道：“大王。”
    李重润定睛一看，此人长眉大眼，相貌倜傥风流，原来是府上长史高戟。当初弟弟李重俊在他开府之时力保此人，他将此人任命为长史后，行事稳重，从不拖泥带水，是个人才。他见是高戟，脸上也柔和了一些：“是你啊，怎么这么晚了还没有去休息？正好，你来看看我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高戟也不客气，走上前来，向李重润手中看去，见这是摹的王羲之的《丧乱帖》，李重润年纪轻轻，倒是模仿得有模有样，登时笑道：“大王这幅字写得好，颇有几分王右军的神韵，大王虽然年轻，但是笔力却胜过不少老人。”
    李重润心情大好，笑道：“你也不用太吹捧我了，还胜过不少老人，比如呢？你举个例子。”
    高戟笑了笑，回答道：“戟痴长大王几岁，戟便是那个老人。”
    李重润哈哈大笑，说道：“你倒是机灵，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也不留你，你去吧。”
    高戟躬身行礼，离开了李重润的书房。他四下确认没有人跟着自己，这才径自走向一处，那里漆黑一片，高戟也不以为意，轻轻敲了敲门，隔了半晌，里面燃起了油灯，一个人走过来开了门，高戟也不进去，低声道：“我要见你家主人，明天就要见。”
    那人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透出一点光，他低声道：“这么急？”
    高戟有些不耐烦：“反正我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见不见由他。若是他平恩王不想知道，自然有人排着队的想知道。”
    那人有些慌，说道：“高长史勿怪，明日就明日，明日老地方。”
    高戟微微冷笑了一下，在漆黑的夜色下，倒是没有让对面的人察觉出一丝不对。
    次日东市某处。
    这是一间临窗的酒楼房间，楼下有胡姬表演，本身店家为了照顾楼上食客的视野，特意设计了推开房间中的窗子就能直接看到楼下的机关，但这间房却一反常态地关得严严实实的，楼下胡姬的歌舞隐隐传上来，听得并不真切。
    正中坐着一人，身着轻容纱袍，头戴幞头，脑袋轻轻晃动，似乎在听楼下的歌舞，一旁跽坐的高戟不由轻轻动了动。他一动，那人就睁开了眼睛，脸上似笑非笑：“怎么？累了？”
    高戟讨好地笑了笑，说道：“不累，不累。”
    那人大声叹了一声，说道：“这里的胡姬尚可，但这个打鼓的倒是一般，好几次拍错了拍子，你听到没有？”
    高戟哪里注意了胡姬歌舞拍子的问题，于是摇头道：“我，我没有注意。”
    那人摇了摇头，说道：“带你来也是浪费，你说的那件事，还是你脑袋转的快，邵王跟永泰私下说说本不妨事，但是他们竟然还议论二张专政，要知道，圣人最忌讳的就是这件事，作为圣人嫡孙，竟然也敢往上撞，真是可笑。”
    高戟抬头道：“那依照大王的意思？”
    那人看向高戟，眯了眯眼睛：“听说你还约了平恩王？”
    高戟俯下身子说道：“我想着这是个好机会，说不定可以让平恩王也知道，这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那人上下打量着高戟，见他低着头，身子微微发抖，显然是真的有些害怕，也很满意，缓缓开口道：“你也不枉我一手栽培，你能想到这步，确实不错，但还不够。”
    高戟仰起头道：“还请大王指教。”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道：“光知道有什么意思，不如让当事人也知道知道。”
    高戟有些愣住，问道：“这会不会有点太过明显，况且，私下议论二张的又不止邵王一人，能行吗？”
    那人嘴角微微一弯，说道：“私议二张的当然有的是，可是太子嫡孙，可就这么一位。你去跟平恩王说，眼下看来告诉二张获利最大，而且事后虽然他平恩王看似最为可疑，但圣人多疑，最有嫌疑的反而最为安全，李重润身为太子嫡子，在圣人在世的时候就议论圣人私事，这才是圣人最忌讳的。若是李重润真的获罪，未来太子当了皇帝，会容许一位罪人做未来的天子吗？就算圣人不追究，此事也是在二张心头埋下一根刺，李重润日后的日子也未必会好过。”
    高戟又惊又喜，说道：“还是大王高见。”
    那人站起身拍了拍高戟的肩膀，温声道：“你能想到约平恩王，此事就说明你我想到一块去了。你放心，若是邵王有事，我一定给你找个更好的去处。”
    高戟不解道：“眼下大王也已经开府，何不让我去大王府上做事？”
    那人背对着高戟，高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说道：“不，眼下跟着我没什么出息，我已经为你想到了一处更好的，更能发挥你长处的地方。”
    高戟见这位贵人低下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很久，一时有些心中发毛，低下头不再说话。
    四年后。
    长安四年五月初五。
    同样一处房间，只不过楼下的胡姬已经换成了更年轻，更貌美的，而房中的人，却依旧没变。
    义兴王李重俊又侧耳听了半天楼下的音乐，转头对一旁的高戟道：“如今再听这节拍，可有什么变化？”
    高戟偏头听了听，笑道：“难道又是鼓点不在拍子上？”
    李重俊哈哈一笑，点头道：“你长进了，可是鼓手却还是没有。”
    高戟笑了笑，没有接话。李重俊冷眼打量了高戟两眼，问道：“当年我就跟你说我给你谋到了一处更好的去处，如今看来，我没骗你吧？”
    高戟微笑道：“大王确实没骗我，大王推荐的，的确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去处。”他似乎想起什么，垂眼又是一笑，倒是显得他面容也柔和了不少。
    李重俊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说道：“太常监的事情还忙吗？”
    高戟回过神回答道：“还可以的，公主给我安排太常监就是因为此处工作并不很繁忙。”
    李重俊挑了挑眉，点点头，说道：“如此最好。”此话说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高戟等了一会，开口道：“大王若是没什么别的事的话，戟这便告辞了。”
    李重俊愣了愣，点头道：“你有公务在身，我也不多留你，你这便去吧。”
    高戟站起身，又行了一礼，走到门口，又想到什么，回身道：“大王放心，那件事我会永远烂在肚子里。以后若是没有什么旁的事，大王还是与我避避嫌，毕竟现在我是公主的人，若是让人看到我与您私下见面，对您对我都不好。”
    李重俊笑了笑，点头道：“我明白，这是自然。”高戟听他说完才出门，并带上了门。
    过了一会，一个人推门而入，拱手道：“大王。”
    李重俊目光冷冷，说道：“你刚才听到了没有，他竟然说什么自己是公主的人，以为上了姑母的床，就可以把我一脚蹬开了吗？”
    那人低头不语，李重俊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我本来想留他一命，如今看来，一个把握不住的人留着有什么用？此人当年就喜欢自作主张，本来只想搞掉邵王，结果他更狠，直接教唆我那傻哥哥干掉了永泰，如今看来，此人更是留不得，他临走那话，我怎么听怎么像是一句威胁。邵王的事，他几乎算得上是最后一个知情人，若是他死了，这件事才能更好的丢到李重福身上，该怎么做，不用我多说吧。”
    那人又行礼道：“属下明白。”
    “还有临淄王，算了，这示好我也就接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临淄王也是个俊杰。你到时候叫王妃备份礼物给临淄王妃送去，要贵重些，旁的不用多说。”
    “属下明白。”
    李重俊揉了揉太阳穴，喃喃道：“这里什么时候能换个鼓手，每次打错拍子都让我心慌意乱。”
    “属下明白。”那人抬起头，右眼上的一颗红痣甚是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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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历元年（698年）三月，李显被武则天秘密召回京，并在当年九月被立为太子，而后李显为了修复与武氏的关系，将嫡长女嫁给了武承嗣长子武延基。大足元年是公元701年，按照时间推算是两年半以前左右。
    武李太子之争：天授二年（691年），武承嗣为了替代当时的太子李旦，教唆群臣为自己造势，一直没能成功。圣历元年（698年）武则天想立侄子武三思为太子，在狄仁杰等人的劝谏下放弃了立侄子的想法，武承嗣太子梦碎，忧愤而死。
    丧乱帖：是王羲之忧愤于祖先墓地被毁却无法修墓的书法名帖，唐末被遣唐使带去日本，现藏于日本宫内厅三之丸尚藏馆。
    轻容：一种纱，有轻盈透气的特点。喜欢长安旧事请大家收藏：(663d.com)长安旧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