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午后。
    程式拿着一块石头，对着不远处的槐树瞄准。院子里并没有别的伙计，所以他也不担忧别人看见他在这里偷懒。他瞄了又瞄，终于手上使力，将石头重重打在槐树上，发出了“夺”的一声闷响。
    知了声停了一瞬，很快又欢快地鸣叫起来，这让他有些懊恼，又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发狠似的扔了过去，没想到这随手一掷，知了声竟然停了。程式“咦”了一声，正要上前去看自己刚才是不是砸死了那恼人的知了，就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叫道：“阿程！阿程！”
    他顺着声音看去，发现是孙小狗，与他同是彩帛行的小伙计，两个人关系很好。于是他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啦？”
    孙小狗跑过来拉着他就往正堂走，嘴上说着：“那三个胡人又来啦！”
    程式本来被孙小狗拉有些不高兴，但听他说那三个胡人又来了，登时来了兴趣，顺着孙小狗的步子往正堂走，问道：“你看见了？还是他们三个？”
    孙小狗拽着他的袖子不放，眼睛看着前面说道：“那还有假？我看到行东去接待了，赶紧找了个由头叫你了！我够不够意思？”
    程式连连点头：“够意思够意思，你说这次他们会买吗？”
    孙小狗放慢了步子说道：“我觉得悬！毕竟都来好几次了都没有买，今天又有什么特别的？难不成因为今天没下雨？”
    程式一笑：“这都好几天没下雨了！快走快走！”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到店铺前，果然看见那三个胡人在行东的陪同下正四处看店里的丝绸。不是程式自夸，他们店铺在东市之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不少达官贵人都会早早订下他们家的布匹，而西域各国的商旅也愿意来他们店里选购丝绸带回去。而这几个人，着实是他看不透的。平日里要么是财大气粗到随便看一眼就要下不少布匹的人，要么就是每个布匹都要小心翼翼地检查，有一点瑕疵就让行东打折的，再不就是一看就是那种只是转转根本不会买的，可这三个人并不是这样。
    领头的是个高个子，他和身后那个蓝眼睛的年轻郎君似乎对这些丝绸并不在意，每次来都有一种虽然并不想来，但还是要待够一炷香的时辰的感觉。倒是身后那个黄须大汉每次都很上心，总是叽里咕噜地跟同伴说什么，而且他的官话说得也很一般，所以行东每次都要听好几遍才懂他的意思。
    不过今天似乎有些不同，程式发现高个子和蓝眼睛这次竟然真的去摸和看外面摆出来的丝绸了，而后他们三个人又小声商量着什么，那个高个子开口对行东道：“就把你们店里销量最好了一样拿五匹，装满一车我们带走。”
    程式睁大了眼睛，一车丝绸可并不便宜，他们看起来并不像是能买得起一车丝绸的人。只听那个高个子说道：“前两天接待我们的那个郎君叫什么来的，我希望他能为我们装车。”
    行东见这几位真的要做成一单生意了，自然尽力满足客人的要求，瞥到一旁的程式，于是吩咐道：“阿程，你快去把小田叫来，这几位贵客点名要他装车呢！”
    程式应了一声，到后院去找小田。他想着这回小田估计又有赏钱拿了，心里有些嫉妒。小田虽然跟他年纪相仿，但为人聪明又勤快，不仅嘴甜能卖货，就是在后面布匹作坊之中也跟几位大师傅关系很好，能跟着学学染布织布的方法。关键是作坊里可有不少小娘子做工，程式一想到小田能得到行东允许在作坊里帮忙，不由更加羡慕了。
    他快步跑到作坊门口，一个看门的止住了他，毫不客气地说：“作坊不能随意出入，你是行东派来的？要做什么？”
    程式有些失望，但是还是说道：“我是行东派来的，我来找小田，小田在里面吗？”
    那看门人对旁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人点了点头，看门人这才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程式知道自家出名就在这织布技巧花样纹饰，所以行东对此掌控极严，他没有小田那样的好运气，连作坊的门都进不去。好在没等多久，就看见小田跟着看门人走了出来，他一看是程式，先笑了笑，故作熟稔地拍了拍程式的肩膀，转头跟看门人道：“这是我弟兄，前面卖货的，可厉害着。”接着揽过程式的肩膀反向作坊而行，嘴上问道：“可是行东有事找我？”
    程式倒不觉得跟小田关系有多亲近，但是也没有挣脱他的亲近，解释道：“有三个胡人来店里买丝绸，说你前阵子接待过，指明了要你装车。你今天要有赏钱了，他们买了不少货呢。”他虽然语气尽可能的平缓，但还是免不了有些酸溜溜的。
    小田停下了步子看向程式道：“三个胡人？你是说那几个鲜卑人？”
    程式见他神情有些狐疑，心里想你都不记得人家了客人还想着你，果然是命好。嘴上却道：“我哪里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总之说话叽里咕噜的，不是本地人。”
    小田反而认真起来，又道：“他们三个，里面可是一个瘦高个，还有一个是蓝眼睛？两个人官话说得都很好？”
    程式点头道：“是啊，而且都很白，还有一个黄胡须很壮的。”
    小田眼睛转了转，又揽上程式的肩膀道：“啊，他们啊，我想起来了，我记得，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买丝绸了。”
    程式跟着附和道：“是啊，买了一车时兴的丝绸，估计要不少钱呢。”
    小田吸了一口气，突然“诶呦”地叫了一声，接着就弯下腰，神情有些痛苦。程式一愣，看着小田道：“你怎么了？”
    小田似乎正在忍着什么，五官都挤到一块去了，抬起脸说道：“兄弟，帮我个忙。我突然肚子痛，想去茅房。”
    程式看了看小田，说道：“你不会是吃坏了什么食物吧？”
    小田龇牙咧嘴地说道：“可能，刚才张家娘子给了我一块糖，怕不是放久了坏了！诶呀我不成了，我一定要去一趟茅房。”说着就要走。
    程式一把拉住他说道：“你走了，客人那边可怎么办？行东问起来我没法交代啊。”
    小田弯着腰，伸出手臂拍了拍程式的肩膀道：“我马上就回，你回去跟客人说交给你也一样的，我和你一起装。到时候赏钱你我对半开，对半开！”他说完也不管程式答应不答应，一溜烟跑远了。
    程式有些莫名又有点害怕，但听说赏钱对半开，心里觉得还是值得试试的，于是一路小跑回店里，行东正在跟那三个客人说话，见只有程式一个人回来，怪罪道：“小田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没找到人？”
    程式把刚才小田的情况说了，而后又看向那三个客人赔笑道：“小田说由我和他一同为客官装车，您看行吗？”
    那个瘦高个上下打量了程式一眼，又回身跟同伴说了什么，这才转过头说道：“所以小田一会就来是吗？”程式连连点头，瘦高个这才说道：“那好吧，一定要小田也在。”
    程式不知小田究竟有什么大的力量，竟然让这几个客人念念不忘，但他也来不及细想，因为他很快就被行东打发去仓库装车去了。这几个客人并没有带牛车来，不过作为东市有名号的彩帛行，行东自然早有准备，前面是门面，后面不临街的就是作坊，再到侧面临街的地方就是库房，平时就养着些牛，专门为了给客人送货的。
    等他到了仓库，却发现小田已经到了，不仅如此，他也领好了牛车，并且已经开始装货了。程式有些惊讶，上前道：“你的肚子好了？”
    小田一见他来，脸上又堆满了笑容说道：“是啊，我上了个茅房，觉得身轻如燕啊，想到你刚才说的，估计你一会也会来，所以先提前做了。”
    程式脸上流露出些许敬佩之情，点头道：“怪不得你这么受行东器重，真厉害！”他见牛车上已经放了几匹布，从怀中拿出行东给他列的清单，正要核对，却被小田一把将清单接过去。程式抬起头看向小田，却见小田已经是带着笑意说道：“没事，我心里有数，我们快装吧。”
    程式又看了看牛车上的布匹一眼，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还有对半的赏钱，于是点头道：“好。”
    次日。
    远迎客舍的店小二程勇觉得今天自己真是一直在走背字。
    清早他在后厨帮厨，结果因为多用了一根柴火被掌勺骂了一顿，别人不知，他却知道因为掌勺每次都会谎报一些木柴的数量，多用一根就说明私吞的油水少一根，所以他自然生气。程勇知道掌勺的和掌柜家的娘子有什么亲戚关系，自己无依无靠的，根本斗不过人家，与其如此，倒不如忍气吞声。就是亲戚才互相坑呢，呸！他心里暗自鄙夷。
    清早刚过，他就被楼上的客人叫去要做些胡饼羊肉端到房间。楼上的客人住了半个月，虽然官话说得很好，但是从他们过白的肤色与发蓝的眼睛上还是可以看出这些人并不是本地人。远迎客舍临近西市，见过来自各地的商贾，以程勇多年接待的眼光看，这群人说不准是北边的鲜卑人。
    不过这些他也不会问，之前一同在客舍做工的阿文因为凑上去跟客人攀交情而被客人打了个半死这件事他现在还记忆犹新，长安城人来人往的，谁知道都是什么目的，少说少听多做事才是正经。或许也正是因为他默默做事的性子，所以这群鲜卑客人一向喜欢吩咐他跑腿，给得赏金又丰厚，因而他更加卖力。
    催着厨房做好了胡饼和羊肉，对这些客人食量有所了解的程勇又仔细查了胡饼数量这才给楼上送去，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很大声地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他也听不懂。他一时在门口有些迟疑，岂料这一迟疑倒惹出祸患来，只听里面一个郎君暴喝了一句什么，接着房门被一把推开，程勇手上端着的胡饼羊肉直接被扬翻，他一脸惊诧地和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
    那人看着很生气的样子，一把金色的胡须，瞪着湛蓝的眼睛跟他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程勇不知此人是谁，又是什么时候进房间的，他此时已经被吓傻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些人的眼睛看着这么清澈，不会能摄人魂魄吧？
    一旁的一个长脸郎君一把拉住黄须大汉，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又看了看地上，对程勇抱歉地笑了笑，一开口，又是标准的长安官话：“不好意思，这些打翻的胡饼我们照付，我们的饭菜等等再上吧。”他看了看程勇，又补充道：“你的衣服也脏了，我赔。”说着从衣袖中拿过钱袋，拿了些铜钱出来。
    程勇只觉得今日不佳，也只好自认倒霉，伸出双手准备接钱。岂料刚才的黄须大汉上下打量了一下程勇，又看着长脸郎君大声说着什么。程勇无暇他顾，只想赶紧拿了钱离开此地，眼睛也盯着长脸郎君手上的钱。
    那黄须大汉脾气一上来，一把推开长脸郎君，接着一拳向程勇的面门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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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