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六月的长安城已经热起来了，城中多树，知了声叫得响亮，日头又晒，东西市有精明的商家，已经摆出了冰饮摊子，专供路过的行人买来歇脚。
    本来斗殴这件事是不必要陆澄亲自来的，但是不良们来了解情况的时候，其中一个黄须大汉说自家的丝绸被偷了，所以要报案，缉盗本就是司法县尉的分内之事，于是陆澄还是走了这一趟，她本不想李汝宁也来，但是李汝宁说自己在小院待着也无事，不如一块来，说不定也能早点结案，她无法反驳，所以还是一块过来了。而这普通的偷盗案背后，却牵扯出这年八月的一桩大事，就是她所难以预料的了。
    陆澄到客舍的时候，正是这一天中本来最热闹的时候，正午。然而因为不良和兵卒的介入，使得远迎客舍显得有些冷清，旁观的人审视探究的目光围在门口，倒是让客舍掌柜硬生生急出了一头的汗。
    他眼见陆澄服色，知道他是官员，于是赶忙上前行礼道：“小老儿梁游见过官爷。”
    陆澄回礼道：“不敢，烦请梁掌柜带路。”
    梁游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将陆澄领进客舍之中。远迎客舍分为上下两层，一层与一般酒肆无异，二层便是住人的一个个房间，陆澄大体打量了一下，可以看出客舍经营状况良好，且有些年头，应当不是近两年新造的房舍。
    陆澄想到之前不良去县廨告诉她的盗窃一事，于是问梁游道：“你们这间客舍，可有仓库一类供住客存放货物？”
    梁游点头道：“后院有一处仓库，小老这间客舍离西市近，往来多是各地商贾，故而造了座仓库以便住客存放。”
    陆澄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上了楼梯，左首第三间便是事发所在。刚到楼上，一早就到的陈广上前行礼道：“县尉。”
    陆澄摆了摆手说道：“他们人都在何处？”一边又上下观看，只见地上散落着一些胡饼羊肉等物，已经冷掉了，接着光能看到地上还残留着一些油脂的痕迹。靠着围栏的地面上有点点血迹，已经有些发乌。
    陈广回答道：“那个被打的小二程勇鼻骨似乎断了，但是神志还算清醒，眼下大夫正在隔壁给他上药。这房间里住的是三个鲜卑客商，为首的叫段都安，那个宣称丢了东西的名叫刘普，这两个人，似乎不很对付，这事可能另有玄机。”
    陆澄皱了皱眉问道：“这个段都安和刘普是什么来历，你方才说是鲜卑人都是哪部的？又是从哪里来可问了？”
    陈广摇头道：“这两个人一对上就叽里咕噜地要吵架，眼下被分别放到了两个空房看押，等县尉您来了示下。”
    陆澄顿了顿，问道：“那这第三个人，叫什么名字？我们先去看看他。”
    第三个鲜卑人名叫李摄图，也是三个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此时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陆澄开口问道：“想必你知道你的两位同伴为何打起来了？”
    李摄图抬头看了陆澄一眼，有些惊讶这位官员竟然这么年轻，又很快低下头，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不知道。”他虽然官话带着些口音，但已经算得上很标准了。
    陆澄也不气馁，又道：“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根据那个刘普所言，你们的货物被盗，那么你可否告诉我们你们的货物是什么？又是如何被盗？”
    李摄图头向一旁一偏，低声说了句什么，接着又闷声闷气地说道：“丝绸，我们的丝绸，其实都是刘普大题小做，说不定是那个店家给错了我们。”
    陆澄向身后看去，刚才一直跟在她身后的一个长脸蓄须郎君上前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陆澄这才回过头来问道：“谁是葛逻禄？”
    李摄图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清澈的仿佛能一眼看穿，张口又是叽里咕噜的一句话。
    蓄须郎君上前说道：“县尉，您能听懂鲜卑语？”
    陆澄摇头道：“我听不懂鲜卑语，在来之前听说打架的是几个鲜卑人，所以带上了鸿胪寺的译语官，看来果然没带错。所以葛逻禄是谁？听起来像是一个人。”
    李摄图有些颓唐，苦笑一声，抚胸行礼道：“这位大人真是高瞻远瞩，是我自大了。其实本来没什么事，我们是叱略州的商人，来长安采买丝绸。从我们那里到长安的商队向来是结队而行，可惜我与都安临时决定来采买丝绸的时候刚走了一批商队，客人要的急于是我们也只好铤而走险，旁的朋友介绍了葛逻禄部的刘普，三个人总比两个人要强，故而我们三人来到长安以后采买好了丝绸，准备过几日出城回去，然而今早刘普检查我们共同采买的丝绸，发现少了几匹，所以怀疑是段都安偷偷藏起来了，于是吵了一架，不小心打了那个可怜的伙计。”
    陆澄听了半天，听到了叱略州这个词，她虽然对军事并不了解很多，但这名字，听起来倒像是个羁縻州，于是开口问道：“你们都督是何人？”
    李摄图态度恭敬地回答道：“我们都督乃是伟大的叱利崇明可汗之子，叱利元崇是也。不过此事与我们都督无关，还请这位大人不要误会。”
    陆澄没听过这个人，只是略微记下此人名字，又问道：“既然刘普说你们的丝绸被盗，你可记得丝绸是从何处买来？眼下剩余的丝绸又都放在哪里？”
    岂料此言一出，李摄图神色有些迟疑，推脱道：“刘普应该是在无中生有，那位可怜的伙计的医药，我们愿意赔付，至于其他，还请大人不要见怪，不要在意。我们今天下午就要出发的，不用让大人再操劳心力。”
    陆澄听他急着要走，心里更觉几分怪异，问道：“你们远道而来，若是店家欺负你们人生地不熟，或者有盗贼盗走了你们的货物，澄忝居京县司法县尉，自然责无旁贷，检查并不费时，耽误不了你们的行程。”她又想起什么，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听闻客舍后院有仓库，想必你们的货物也在其中，不如你带我们去看看？”
    李摄图在前面引路，陆澄与李汝宁走在后面，陆澄回身见李汝宁似乎在想些什么，都没有注意她回身，一时有些好奇，但还是忍住了没有问。几人下了楼很快都走到了仓库，这里也已经有不良看守，守仓库的人开了门，陆澄一迈进去，就感觉这里似乎更为干燥，而且没有窗子，所以光线很不好，守仓库的拿着灯笼，带着几个人走到一处，此处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想来是李摄图等人买的丝绸了。
    李摄图对陆澄道：“这就是我们买的丝绸了，大人想要做什么？”
    陆澄点头道：“你们买东西总有清单吧？可在你身上？你不介意我的手下将这些丝绸搬到外面光亮处一一点数吧？”
    李摄图额角微微冒汗，抿起嘴唇，咧出一丝笑容：“大人，还是不要麻烦了吧？我一会叫刘普来给您赔罪，这事就算揭过，如何？”
    陆澄越听他这么说越觉得有问题，于是也没理他说的话，招了招手道：“那澄就当你答应了。”几个不良得了手势，手脚麻利地开始将丝绸往外搬。李摄图无法，只得让出一条道来眼睁睁地看着长安县的不良将丝绸往外搬。
    很快丝绸就都被搬出来了，陆澄将李摄图的名单递给陈广要他与不良们一起点数，自己则在一旁站定，看着他们清点。她知道丝绸这种东西不适宜放在阳光下暴晒，于是又嘱咐景昇将油布带着，点好一种就拿油布盖好。她吩咐完见李摄图一直在擦汗，笑道：“李郎君怕不是有些怕热？不如来树荫下，会凉快很多，他们很快就点完了。”
    李摄图笑了笑，站到了树荫之下。陆澄和李摄图也没什么话好说，她看一旁的李汝宁，见李汝宁也正在看她，不由无声地笑了笑。李汝宁似乎有话要说，看了她好几眼，陆澄知道旁边还有个李摄图，估计她是不想李摄图听到，于是站到她身边低声道：“很急的事吗？等清点完我就把他打发走。”
    李汝宁踮起脚凑近陆澄的耳朵低声道：“我想起来这个叱略州和葛逻禄是什么了。”
    陆澄耳朵有些痒，看向李汝宁，眼睛里的意思很明白：你知道什么了？
    李汝宁看了看李摄图，又轻轻摇了摇头。
    陆澄感觉她想到的说不定是很重要的消息，心里好奇更甚，不由去看向正在忙着清点的陈广，心想陈广平日里办事麻利，怎么今天这！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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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段都安，刘普：两个人都是很典型的鲜卑人长相，鲜卑人肤色白皙，头发发黄，间或有蓝眼睛，但因为鲜卑人依旧是亚洲人种，所以并不高鼻深目，据称是早期蒙古人的祖先。鲜卑人在孝文帝改革中多改掉复姓鲜卑名字而变为汉姓，段，刘都是相对常见的汉姓改的。
    李摄图：第三个鲜卑人的名字来源于突厥沙钵略可汗的名字，这位可汗促使了东西突厥的分裂。其人是调露年间（公元679年）反叛首领李遮匐的后代，本阿史那氏。
    鲜卑语：大部分有关鲜卑语的文献资料多数遗失，如有特别词汇，参考突厥语与古蒙古语。
    羁縻州：少数民族自治的州称为羁縻州，一般古代与北方少数民族打仗过后，蛮夷臣服，但是人口不好都迁移到内地，所以会采取以夷制夷的方针建立羁縻州，分封本身部落的头人首领官职，方便治理。
    行东：唐代手工作坊的主人一般称为行东
    前面是店铺，后面是作坊一般通称为铺，坊，作，此处行属于比较大的商铺。
    鸿胪寺：此时的官方名字叫司宾寺，神龙元年改回鸿胪寺
    译语官：即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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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