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长安四年六月廿六，圣人自长安出发启程回神都。
    文武百官，中枢各省，浩浩荡荡数万人跟在圣驾与王室的马车之后，他们此行将从长安官署搬到神都官署，沿途兵卒护驾，甚是壮观。
    天子仪仗之后就是太子及几位王孙的车马，在后面就是圣人幼子，相王家的队伍。相王与兄长长得很相似，都是白面团脸，这个外貌，都传自当今圣人，而相王高鼻浓眉，又传自高宗皇帝，故而幼时深得父亲的喜爱。
    此时他骑在马上，微微皱眉，不知情的以为这位亲王此时心绪不佳，全然不知他正在思考之前看的《庄子疏》中的一段关于庄周梦蝶的解说。
    他天性聪颖，可以过目不忘，故而缓缓背道：“夫生灭交谢，寒暑递迁，盖天地之常、万物之理也。而庄生晖明镜以照烛，泛上善以遨游，故能托梦觉于死生，寄自他于物化。是以梦为胡蝶，栩栩而适其心；觉乃庄周，蘧蘧而畅其志者也。妙，真是妙。”他又念了几遍，越来越觉得这个训诂精妙恰当，偏头见到一旁的长子李成器，知道他并不喜欢这等学问，又在一旁的儿子们中扫了一眼，发现独不见三子李隆基，于是问李成器道：“三郎呢？”
    李成器拱手道：“三郎到后面去了，父王可是有事？儿去将他唤来？”他此时二十有五，曾做过太子，也做过皇孙，举止翩翩，气度不凡，待人接物最是和善，几句话说起来虽是寻常，但不论是停顿还是语调，听起来就比旁人说来要舒服不少。
    李旦摆摆手示意不必，分享的兴致也淡了，又开始回味其他句子去了。他自幼爱读训诂之书，近来得了一本成子实作疏的《庄子》，见猎心喜，有空就翻上两页，倒也打发了路途无聊之情。
    李成器见父亲又转过头念念叨叨，不再关注这边，向身后使了一个眼色。一个小内侍打马上来，他低声吩咐道：“你去看看三郎去哪儿了，若是无事，把他叫回来。”那小内侍略一点头，拨转马头向队伍后面行去。
    此时的李隆基心情却有些沉重。他此时正在一驾马车之内，若是陆澄在此，定要直呼这不是七娘家的马车？这正是七娘乘坐的那辆，小小的车厢之中，不止李隆基，还有西城，崇昌两位县主，一共坐了四个人。
    李隆基神情凝重，沉默了半晌，开口道：“你刚刚说什么？”
    李汝宁见哥哥妹妹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顿觉有些承受不来，但她依旧语气坚定，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说，我想去做女冠。”
    李隆基上下打量了自己的妹妹，仿佛第一天认识她似的：“你不是平时就在三洞观修行？这跟你要做的，不是一回事？”
    李汝宁摇头道：“如今我只算居士，女冠便是真正入了道门，岂能同日而语？”
    李隆基有些迷惑，开口道：“这真正入道门是何意？”他话一出口，又想到妹妹的年纪，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等李汝宁回答，又道：“你若是担忧圣人赐婚，一切有三哥，包管让你挑到一个喜欢的。”
    李汝宁脸上一红，嗔道：“你说什么呢。”
    李隆基这下又好好打量了自家妹妹一眼，见她身形秀挺，眉眼已经长开，不再是孩子模样，心里忽然对自己生出几分气愤。以前虽然总说着要妹妹嫁人，可是每每忽略她真的慢慢长大的事实，竟然连妹妹什么时候生了要入道门的心思都没注意。就在他心里转过诸多念头的当口，一旁的崇昌县主开口问道：“姊姊是要离开家了吗？”
    李汝宁微笑道：“我又不是与你们永不相见了，相王府永远都是我家呀，我当然还是会回家的。”
    西城县主人小鬼大，对这个回答倒也并不很满意，说道：“那姊姊为什么要做女冠，居士不好吗？”
    李汝宁看向西城县主，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生在王室，虽然比很多人幸运，但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主。”她看向李隆基道：“三哥，汝宁这次恐怕任性了，但就请让汝宁任性一回吧。”
    李隆基心中又转过一个念头，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看向李汝宁的眼神多了些疼惜，沉声道：“明月儿，三哥跟你保证，没有人能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哪怕是圣人。”他说到后面压低了声线，但语气却很肯定。
    李汝宁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一旁的崇昌叫道：“三哥偏心，崇昌也想做女冠！”
    崇昌这么一喊，一旁的西城也跟着叫道：“三哥偏心，西城也想做女冠！”
    两个人明明不是小孩子，任性起来也真是让李隆基有些招架不住，登时脸一板，正色道：“父亲就在前面，你们想做女冠自己问问父亲同不同意吧。”
    西城与崇昌见李隆基不似在开玩笑的样子，登时噤声。李隆基见两个妹妹安静了，这才又看向李汝宁道：“三哥刚才跟你说的的话，愿以身上王爵作保，没有人能逼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的事，谁都不可以。”
    李汝宁心下一动，险些要脱口而出自己与陆澄的事，还未开口，就听见帘外一个简汐的声音响起：“临淄王在此吗？”于是她及时收住了刚才的心思，心里暗道侥幸。她一向性子执拗，认定了的事很少会后悔，虽然不觉得与陆澄的事丢人，但身在王室，很多事并不是她想坦荡就坦荡的，祖母杀伐果断，就算自己不会被怎样，又焉知会不会给陆澄甚至陆澄一家带来灭顶之灾？这个风险她不敢，也不能冒。
    李隆基掀开帘子，向马车外看去，见是跟在大哥李成器身边的内侍，于是从马车上跳下来问道：“怎么了？大哥有事找我？”
    那名内侍翻身下马行了一礼笑道：“方才大王读了一段文字，跟寿春王提了一嘴怎么不见三郎，故而寿春王命奴婢来叫您。”
    李隆基不想耽搁后面的进度，于是拉过一旁的马翻身上去，点头道：“原来如此，替我谢过大哥。”他又回身看了一眼李汝宁的马车，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一夹马腹，向前行去。
    与此同时，在后面不远处的陆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醒的太早，又只能骑马，所以还困倦得很，眼睛酸涩，不由又努力眨了眨眼。
    身旁突然传来一声有些熟悉的声音：“原来真是你？”
    陆澄定睛一看，见来人笑意盈盈，竟然是之前在太平公主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信安王李祎。陆澄知道虽然因为他爷爷的缘故，在朝中地位有些许尴尬，但多少也是宗室，断不至于在这么往后的地方碰到，正要开口询问，李祎就点头笑道：“我有一位朋友负责沿途调度宫中用粮一事，所以我来看看他。”
    陆澄点头道：“大王见到朋友了吗？”
    李祎笑着往一旁一指：“他就在那边，看样子在忙，我还是不要打扰他了，这便要回去了，没想到看到了你。”
    陆澄顺着他的手指向东北方向看去，却见一个内侍模样的少年正在指挥什么，陆澄没想到李祎身为宗室全然没有架子，跟一个小宦官也能做朋友，只听李祎解释道：“此人名叫冯元一，后来拜入高延福门下，改了个名字叫高力士，这名字可不如元一玄妙。别看他年轻，却是有大才干的人。”
    陆澄听他语气中多赞赏之意，知道此人是真心把这位小内侍当做朋友，绝不是惺惺作态，顿生好感，点头道：“他认识你这个真心赏识他的朋友，也算不枉了。”
    李祎正色道：“他也是身世可怜之人，若我有能力，倒也不忍他在司宫台蹉跎下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又转头笑道：“不说他了，你不是长安县司法县尉吗？怎么也在这次就食之中？”
    陆澄将前因后果一说，李祎沉吟片刻，斟酌着语句说道：“圣人特意调你去神都做司法参军事，祎觉得，这是九郎要被重用的信号啊。虽然长安县虽属赤县，但长安城毕竟还是长安与万年两个京县相互掣肘，而洛州司法参军事隶属于洛州而不是县级，地位大有不同，祎先恭喜九郎了。”
    陆澄笑了笑，开口道：“四郎过奖了，自从我祖父过世，我也很多年没有去过洛阳了，也不知变化大不大。实不相瞒，澄内心也是惴惴。”
    李祎宽慰道：“家父在世时历任六州刺史，若说熟悉，怕是哪个州都不熟悉，但最终也顺顺利利没有辜负圣人的期望。九郎年轻，正是大有可为的时候，自从圣人继位以来，洛阳地位才高过长安，若说治理，说不定洛阳比长安要好治理一些。”
    陆澄点了点头说道：“四郎说得不错，多想无益，倒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她又想起一事，问道：“怎么没看到五郎？”
    李祎听陆澄提到弟弟，脸上微微一笑说道：“他在前面跟着其他几个堂兄弟一道，我年长他几岁，他终究无法事事都说与我知道，由他去吧。”他说完这句话，似乎看到了什么，偏头道：“元一在那边叫我了，我先过去了，九郎我们洛阳再会。”说着拱了拱手一夹马腹离开了。
    陆澄听到他最后说了句“洛阳再会”，忽然又想起离开长安之前那个小田说的话来了，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洛阳还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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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旦口中吟诵是成玄英作疏，郭象作注的《庄子注疏》，本段选自中华书局本内篇齐物论第二第61页，李旦其人很喜欢看训诂之书，又喜爱修道，故而这本成书于晋代，又作疏于初唐的训诂学名篇多半也该看过。
    高力士：本名冯元一，虽然他真正走上政治舞台是玄宗朝的事，但其实高力士本人是很有能力的，被称为千古贤宦第一人，而且对李隆基忠心耿耿。李祎与高力士在史料上的交集，是玄宗朝他曾经拜托玉真公主与高力士为自己在玄宗面前说请，最后导致宰相宇文融被贬。
    司宫台：即内侍省，光宅元年改名司宫台，神龙元年恢复旧称
    就食：唐代长安人口很多，关中平原所能生产的粮食无法应付长安庞大人口的粮食所需，这也是隋唐历代君主频繁在长安和洛阳之间轮流当政的原因之一。洛阳可以接收东南运粮，从洛阳到长安的三门峡地势险要效率不高，所以隋文帝发明就食本质上也是无奈之举。
    资料来源：新旧唐书睿宗纪，《新唐书 列传五十九》喜欢长安旧事请大家收藏：(663d.com)长安旧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