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陕州。
    自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一年建州至今，已经过了两百多年的光阴，这两百多年经历战乱与复兴，如今又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东行的队伍行至陕州，正是七月前后。
    圣人信佛，陕州有宝刹自然要去转一转，已经八十岁高龄的武则天在宠信的二张的搀扶下下了马车，抬眼看到的，便是匾额上题写的“定林之寺”。她看到这匾还是不免有些恍惚：当年太宗皇帝驾崩，她与一众未生育的妃嫔到长安城郊的感业寺出家为尼，一下车，抬头看见的也是一块略带破旧的匾额，而今已经倏忽五十多年过去了，她不由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一旁的五郎张易之一听见圣人叹气，柔声问道：“圣人何故叹气？”
    武则天年岁越大，越有力不从心之感，还时不时感时伤春起来了，她无意与张易之解释，手搭在张易之伸出的手臂上，一开口又恢复了武周最高统治者的语气：“我们进去吧。”
    张易之跟在武则天身边很久，知道是她不愿多说，也不多问，转移话题道：“算算日子，马上就要七夕了呢，五郎给圣人捉只蜘蛛来乞巧吧。”
    武则天偏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乞巧怎么能是别人代劳？难道你也要乞巧吗？”
    张易之看了弟弟一眼，笑道：“若是圣人想要五郎给您织帕子，那可真是难为五郎笨手笨脚了，六郎从小手就巧，他应该行。”
    武则天听出张易之讨她开心的意味，笑道：“你有这一张甜嘴就够了，难不成好处都让你得了去？”
    张易之笑道：“可不是呢，我这张嘴就专给圣人解闷用，再合适不过了。”
    武则天年岁越大越喜欢听人家说好听的，此刻早已将之前的感慨抛诸脑后，又想起一事，开口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既然七夕，王子王孙们这几日奔波也辛苦了，且放他们去玩吧，若是官员中有年少者也可以一块去陕州城里转转，我们歇两日再走。”
    一旁的张昌宗噘嘴道：“圣人偏心。”
    武则天奇道：“我怎么偏心了？”
    张易之给弟弟打眼色，生怕他又口无遮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岂料张昌宗凑到武则天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武则天听后哈哈一笑，说道：“就属你鬼灵精。”张易之不知弟弟说了什么，但看起来圣人心情大好，也不好多问，两个人联袂将武则天迎进寺里，倒使得寺主在一旁完全没有插嘴说话的份。
    姚氏是陕州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族中子弟如今朝中最负盛名的便是姚元崇，姚元崇本是凤阁侍郎兼相王府长史，年初因母亲年岁已高向武则天辞官，武则天惜才，免去其凤阁侍郎之职许其侍奉母亲，后又调任他做礼部尚书。自上元二年入仕以来，宦海沉浮三十载，而今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不免又生出些唏嘘之意。
    但此事倒也由不得他感慨过多，毕竟这次他并不是一个人。武则天与一众宫人住在定林寺，太子显与太平公主随侍其侧，其他王室子孙不能都挤在定林寺，于是姚元崇邀请相王一家住到自己家的旧宅之中，也不算逾矩。
    姚元崇年少时是翩翩美少年，而今人到中年，依旧身形瘦削清癯，一缕胡子更添几分飘逸。只听他开口对相王道：“寒舍简陋，大王受委屈了。”
    相王只略微四下一扫，摇头道：“此处幽静，正合本王心意，不过此处让给了我们，姚卿可有他处居住？”
    姚元崇恭敬地拱手道：“大王放心，臣与家人另有住处。此处距离集市不远，四处最是方便，马上就是魁星生日，陕州向来都有祭祀魁星的习俗，热闹得很。大王若是有兴趣，可以在集市中高楼之上观赏。”
    相王笑道：“你倒是提醒了本王，本王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家里的孩子们可以一块去乐乐，大郎，你带着弟弟妹妹去转转吧。”李成器在一旁拱手称是不提。
    很快崇昌就在后面知道了可以出去玩的消息，她虽然年幼丧母，但性子跳脱，又得父兄宠爱，倒是比相王其他的女儿更得相王欢心。她拉着西城对李汝宁道：“姊姊我们一块去看魁星吧？听姚相公说会很热闹呢。”
    李汝宁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妹妹的额头道：“你刚才还说惦记着七夕乞巧好久了，去年捉的喜蛛织网织的不好，你絮絮叨叨了一个月有余，怎么，这么快就把此事放到一边去了？”
    崇昌一愣，问道：“魁星和乞巧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们是同一天？”她见两个姊姊的表情，心下了然，很快又笑开了：“诶！这有何难！我们白天乞巧，晚上去看魁星，两不耽误。”
    西城看了一眼李汝宁，忽然又想起一事，凑过去低声对崇昌说了句什么，崇昌一脸笑意狡黠，拉住李汝宁的手臂道：“姊姊也跟我们一起嘛，难得这两日不用赶路。圣人也说呢，这几日给我们也放放假。”
    李汝宁总觉得崇昌话里有话，正要拒绝，却见自己的另一只手臂被西城拉住，两个妹妹一同请求，她心里一软，也不是没有好奇民间是如何庆祝七夕的，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等回到各自房间，连日赶路，李汝宁也有些精神不济，早早洗漱歇下，躺在床上听到门外蛐蛐叫得欢快，突然想到陆澄在长安的小院子，如此算来两人已经有十数日未曾见面了。李汝宁心里胡思乱想：也不知陆澄住在哪里，是不是跟父兄一块？吃得好不好？又想到马上的七夕，如果带着妹妹们去陕州集市，说不准会遇到她？她想到这里又飞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漫说集市上人来人往，见面本就不易，更何况魁星祭祀一定人流涌动，更是难上加难。
    她的心思忽喜忽悲，一会叹气一会轻笑，翻来覆去好半天都没有睡着，倒是苦了房中的惠娘。她忽一阵觉得说不定李汝宁要喝水，忽一阵以为她睡了谁知道又听到叹了一口气，最后李汝宁睡着了，她倒是半宿没睡，第二天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睡眠不足的模样。
    七月初七。
    这一天陕州与这个国家大多的城市里的人们一样，娘子要早早准备乞巧用的针线和供案瓜果，郎君则要穿戴整齐，到城中魁星阁求一求好运气，自隋文帝将科举定为取士制度以后，到武则天时期，为了打破关陇集团的贵族桎梏，武则天本人大力推行科举，寒门学子也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故而祈求魁星保佑文气的习俗早已悄然流行开来。
    陆澄今日难得的睡了个懒觉，除却旬休以外，七月七日也是官员的官方假期之一，她昨晚就知道圣人这两天都会待在陕州，没有早起出行的压力，她也乐得无人打扰。然而她早上还是被楼下热闹的声响吵醒，透过房间的窗子一看，见楼下街道熙熙攘攘，敲锣打鼓的声音远远传来，她四下张望了半天，都没有看到吹走的乐器的人在哪。睡意已经消散，她打着哈欠穿衣洗漱。
    她并没有选择跟陆景初等人住在一块，东巡队伍庞大，人多眼杂，虽然她与陆家的关系知道的人也不少，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揣度，她还是规规矩矩地按照安排住在此处，客舍虽然偏僻，但胜在环境干净便宜。
    陆澄今日选了一件蓝色菱纹纻丝缺骻袍，今日即使出门也不必显露官身，所以衣着也随意了很多，自己裹了幞头，倒有些怀念在家里有溯之裹斧头幞头的日子，可惜眼下东巡她要跟着大队伍，贺氏以及溯之等女眷另行去神都，比他们早出发，如今应该已经快到了。自己也是女眷，怎么就不能早走？她自己胡思乱想得还很理直气壮。
    下楼准备吃点早饭，结果就看到一人在跟自己招手，陆澄本想当做没看见，奈何那人张了口，下一步恐怕就是叫名字了，她不由快步走过去，赶在此人喊出来之前先堵住他的话。此人乃是大理评事豆卢成达，之前在张去疑坠马一案中两人在大理寺曾有一面之缘，此人与她官衔同在从八品下，也是巧了，恰好分在一处，自从昨日豆卢评事发现两个人同在这间客舍大为兴奋，差点要拉着陆澄促膝谈心，陆澄好不容易拒绝了此人的热情，谁想到又碰到了。
    豆卢成达招呼陆澄坐下后，笑道：“今日七夕，明澈可有什么打算？我听说陕州盛行拜魁星，要不要一块去看看热闹？”
    陆澄点了些清粥小菜，婉拒道：“热闹我就不去了，或许会随便转转，豆卢兄的其他同僚呢？不一块去看看热闹？”
    豆卢成达不以为意，脸上满是真诚：“正是说呢，其他几位评事也有出门游玩的打算，如今贵人在定林寺我们不好打扰，不过听说陕州还有些别的玩处，我想着明澈你或许也想去转转，所以特意留下来等你的。”
    陆澄笑了笑，开口道：“几位评事一同出游，陆某就不去了，实不相瞒，澄约了别的朋友一起，谢过豆卢兄邀请，今天豆卢兄这顿饭算在陆某这里，权作赔罪。”
    豆卢成达神情一动，立刻点头道：“明澈如果有约，那就当我没说过，你也不用这么客气，我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陪朋友要紧，陪朋友要紧。”他犹豫了一刻，又补上一句道：“明澈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千万不要客气。”似乎他面前摆的饭菜都是幌子，说完这话以后起身就离开了。
    陆澄觉得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也不想解释，难得清静，不如好好吃顿饭。忽然又想到，也不知景昇与陈广走到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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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林寺：即空相寺，与白马寺为几乎同时建造，颇负盛名。
    姚元崇：唐代宰相，又名姚崇，他真正大放光芒的时刻是在开元年间。
    上元二年：高宗朝年号，即公元675年，这一年，唐高宗与武则天长子太子弘猝然死去，姚元崇作为其挽郎，也就是为其牵引灵柩唱挽歌的身份入仕。
    喜蛛：古代七夕有捉小蜘蛛的习俗，放到小盒子里第二天看蜘蛛织网效果如何，如果织的好也是很好的寓意
    魁星：魁星的生辰也是七月初七，两者多半会一起庆祝，不过唐代宵禁比较严格，一年之中只有极少数的节日才不设宵禁，七夕并不在此列。
    关陇集团：即唐初贵族门阀集团，籍贯位于陕西关中和甘肃陇山的几大家族的统称。李渊与杨坚都出自关陇集团，其家族互相联姻，关系错综复杂。隋唐以前实行的九品中正制度更加深了门阀的兴盛，科举的出现本身也是为了打破贵族垄断朝廷。喜欢长安旧事请大家收藏：(663d.com)长安旧事六六闪读更新速度最快。到六六闪读（www.663d.com）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