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纷纷邻国事（2）

    待韩忞走远，映弦下了桥，在皇宫里像个鬼影似的乱飘。平日里神情僵硬、大气不敢出的宫女太监此刻都沉浸在辞旧迎新的喜悦中，抛愁忘忧地追逐打闹。飘了一路，也没几人注意到她。映弦返回景阳斋时，鞭炮声恰好消歇，未散的烟尘情致盎然地掩了半幕碎星弦月，地上铺满爆竹的死屑。进门后晚颦便告诉自己司徒姊妹去了乾清宫与永瑞一起焚香接神。映弦问起时辰，才知子正已过。心中一动：那么，现在是永瑞二十年了。
    映弦踱进映雪的卧室，站在烛红香暖的屋里环视四周。忆起去年那个桃李争妍的春天，自己初入皇宫，在晚晴阁前被患了失心疯的黄贵妃勒晕，几乎丧命。幸好被及时发现施救，抬进此屋，梦魇而醒。惊险的一幕宛在昨日。而映雪此时端坐于床边，换了身颜色素淡的便服，卸去珠钗，艳妆洗尽，一张清丽如水的面容投入映弦眼里，甚觉温柔可亲。映雪的笑容亦像水波一样漾开，柔声道：“发什么愣？你这一去这么久，再不回来就得差人去找你了。”映弦说道：“也就随便溜达溜达，倒让姐姐担心了。”
    映雪又问映弦要不要吃刚煮好的扁食，映弦摇头道哪里还吃得下。宵漏既深，映雪便留她睡觉，说罢加了套崭新的枕头棉被，绣的是照水榴花，一朵朵挤在翠叶子里泛着金红的光。映弦琢磨二公主恐怕今夜也会住在宫中，便答应下来。盥洗完毕，脱衣爬上映雪的绣床，闻见一股淡淡的檀香。一扫眼，原来帐里挂了两颗鎏金镂空花鸟纹银香球，香气正是从中慢慢溢出。映雪熄灭灯烛，也登床就寝。
    屋里一团漆黑，本是安眠之用的檀香在帐中萦纡，变成了一缕幽微的召唤。两姐妹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不能眠，索性将晚宴时不能谈及的话头亮了出来。映弦问起有关容国太子提亲一事，映雪道：“这事我与公主都不知道。太后突然说出来那会儿，我也是吓了一跳。”
    “你说皇上会答应这一门亲事么？”
    “这我可说不好。容国跟郁国关系密切，这次提亲，要是找不出个好的理由，还真的很难拒绝。”
    “元熙公主她……”
    映雪叹气道：“公主确实早到了出嫁的年龄。不过依她的性子，必然不肯就此下嫁。何况就像席间她说的，容国太子在朝中根基未稳，几个兄弟虎视眈眈，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变故。此时嫁到容国，岂不是自掘坟墓？”
    “容国太子为何根基不稳？”
    “因为他的几个兄长都曾有过战功，声望高过他。他不过是因为嫡子罢了。就像……就像皇上一样。”
    窗外万籁俱寂，唯闻夜风轻轻呜咽，映弦下意识地哦了一声。她知道永瑞为太后的次子，长兄司徒英武艺超群，却在当年围攻安会城时中箭而亡，当时永瑞年仅十四岁。而新佑帝司徒毅在建郁前还娶过两个小妾，一个为文氏，其子司徒宏年长永瑞三岁，伐项时亦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另一个为张氏，亦生有一子司徒康，时年才六岁。司徒毅称帝后立正妻束佳为皇后，司徒朗为太子，而将文氏封为贵妃，张氏封为贤妃，并封司徒宏为献王，司徒康为嘉王。司徒宏身负战功，又为新佑帝所喜，朝中渐渐聚集了一些支持者，封王后还是留在京城。只是司徒宏天不假年，不久便被一场突来的疾病夺去了性命，这才避免了一场可能的纷争。
    此外，新佑帝宠妃殷丽妃共生两子一女，其中一子一女都早夭，唯有小儿子司徒承活到成年，被封为裕王，却因在封地荒淫暴虐，残杀无罪之人，被永瑞下诏除国，贬为庶民后自尽。永瑞活着的兄弟仅剩下司徒康。此人一向温仁恭俭，敬贤礼士，到封地后没几年据说变得意志衰退，纵情声色犬马，好在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映弦思忆这郁国帝王家谱，不由出了神，望着床眉半晌没作声。映雪碰了碰她：”你在想什么？”映弦便道：“那么容国太子提亲，自然是希望借助郁国之力，帮他巩固储君之位。”映雪点头：“想来该是如此。”映弦倏然坐起：“对了，这容国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以前也听二公主说过一些。但当时不太关心，听得不够仔细。不知姐姐你了解多少？”推搡着映雪道：“反正现在没其他人，你就给我讲讲吧。”
    “这深更半夜的，你居然想听那些打打杀杀的故事？还要不要睡觉了？”映雪话虽这么说，却受不住映弦的胳吱和央求，也只得坐了起来，找件褂子披上，道出自己所知所闻。司徒素早前的讲述也重回映弦的记忆，一幅幅血火交织的画面便次第浮出夜色，铺展于萦萦檀香之中。
    位于郁国东南的容国，其实是个年轻的国家,建国不过十四年。容国之前，这片土地上的政权叫做“允”。允国传到第九个皇帝时，国内已是矛盾重重岌岌可危。其倒数第二位皇帝幽帝相传自幼就心智失常，时不时搞出一些夏天穿棉袄、冬天淋冷水的名堂，还经常涂脂抹粉扮成女人。此人自然无法理政，朝中实际大权便落到了丞相赵嘏手中。
    赵嘏年少时便有勇武之名，虽非出身望族，却依靠自己的才能屡次平定地方叛乱，受到朝廷重用。尤其是在幽帝之父和帝时期平定允国大将典契的叛乱后更是声威大振，被封为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而入朝以丞相之位辅政。这幽帝便是赵嘏扶植上位的。之后赵嘏又趁幽帝昏庸，几年内联合亲信运用血腥手段陆续消灭政敌，总揽朝政，被封为潞王。加九锡，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朝中大臣莫不仰其鼻息。最终百官劝进，逼得幽帝禅让，自己称帝改元，而将幽帝封为“清平公”，安置在京城之外的一座小城里。
    映弦听罢不由说道：“果然是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主臣易位只是时间问题了。至于说那幽帝疯癫，是真是假，外人也难知。”映雪却喟然叹道：“但这个赵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折腾这么久，不过是做了黄雀现身前的那只螳螂而已。”映弦追问，映雪便又继续讲述。
    赵嘏登基还不到一年，国内便爆发了叛乱，河州刺史祁彦讨伐赵嘏，迎回了被囚的幽帝。而这个祁彦本是赵嘏当年为刺史时的一个手下，还为赵嘏讨伐典契立过不少功，受其信任出镇要津。他性子阴沉，虽然早年归附了赵嘏，实际却密有异志，后来军功屡建、声势日隆，便各方收买人心，还与朝中重臣暗通款曲，图谋大位，而赵嘏却一直视其为干将。后来祁彦趁着地方哗变首先举事，驱兵入京，传檄四方，一番血战后最终斩杀赵嘏，迎回幽帝。
    幽帝几经波折，精神更不正常，回京后唯有浑浑噩噩度日。高兴起来动辄赐给下人金银绫罗，不高兴时便以纵酒鞭人为乐，祁彦甚至为此专门建了一座“挥鞭馆”供其发泄。后来就连宫中不得宠的嫔妃皇子也不时被绑到此馆受鞭笞之刑。挥鞭馆内哭声震天，幽帝却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他一共做了祁彦三年的傀儡，三年都是在酗酒和鞭人中度过，而祁彦也走了一条跟赵嘏相似的道路：封容王、加九锡，权倾朝野。幽帝驾崩时祁彦立其子为帝，自称相国。没多久便在朝臣的拥护下逼新帝禅让，最终自己登基。定国号为“容”，年号为“开隆”。当时正是永瑞五年。祁彦登基后励精图治，又努力发展与郁国的关系，两国渐成友邦。
    映雪说到此，窗外忽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两人皆吓了一跳。支颈往窗户瞅去，却只瞧见远处因风摇晃的森森树影。映弦悄声道：“应该不是鬼。”映雪笑骂了一句，映弦又问：“那允国的末代皇帝最后去哪儿了？”
    映雪道：“那小皇帝被废后封了个王，据说不到一年就暴病而亡。兄弟叔伯们也早在祁彦登基前就死了。有人说是祁彦为了斩草除根找人下的毒手。呵呵，谁知道呢？就算是真的，他自己也不会承认。”
    映弦点头道：“现在呢？”
    “祁彦有六个儿子和两个弟弟，成年的是个个彪勇，镇守一方。尤其是皇三子，听说性格脾气是最像祁彦本人的，很受父亲喜爱器重。倒是被立为太子的皇四子祁章是最柔弱的一个。估计他是惧怕日后兄弟阋墙，因此才未雨绸缪，想要跟郁国联姻。”
    映弦叹道：“如此说来，容国这帝位最终花落谁家还真不好说。如果大公主就这么嫁了过去，恐怕是祸不是福。”
    映雪在黑暗中微微抬首，注视所悬香球，长吁了一口气，道：“公主是不会嫁到容国的。”
    对话结束。两人默思一阵，感到困意冲袭，便又各自钻回被窝。映弦闭上眼，让思绪从映雪所述中一丝丝抽离出来，意识却歪斜着坠了下去，扑进黑密睡乡。这一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允国的幽帝手持皮鞭站在一间亮堂堂的屋子里，笑容诡异地望着地上一个五花大绑的男童。黑光一闪，幽帝甩鞭狠狠朝男童身上抽去。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却挣脱两边侍从的束缚，扑上去护住男童。凄厉的脆响。女人结结实实挨了一鞭。啪。又是一鞭。女人羔羊般的哀泣声回响不绝：“陛下，不要……”鲜血渗出碎裂的衣衫，顺脊流到地上。男童纹丝不动盯着红珊瑚似的血迹，眼里不知是麻木，还是恨意。
    *****
    冬十一月，癸酉，允帝告祠高庙，使行御史大夫劳和丰持节奉玺绶诏册，禅位于上。上三辞不受。群臣重表固请，乃从之。十二月，戊子，为坛于南郊，受玺绶，即皇帝位。燎祭天地、岳渎。礼毕，临太极殿，改元开隆，大赦。
    奉允帝为庆昌王，封于铜岭。载天子旌旗，乘五时副车，行允正朔。郊祀天地礼乐，其制如允。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王行前，上问王：“汝父曾鞭汝否？”王答曰：“否，然待人之厚不及陛下。”上悦其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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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