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闪读 > 经典短篇 > 鹤唳华亭 >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推荐阅读:不灭武尊悍卒斩天我们反派才不想当踏脚石我的公公叫康熙全民游戏:从丧尸末日开始挂机青葫剑仙百炼飞升录人族禁地迷踪谍影大唐腾飞之路

    舍内青州

    本朝例制,逢三正衙常参。其日辰时初,五品以上文武官员便要由有司引导,全部赴班,等候皇帝早朝。时候既早,会见又频,家居离大内远的官员,便十分辛苦,是以素日的朝会,众人心中并无太大热忱,定要拖延到卯时末,才肯出面。然则今日不同,诸官员不约而同,皆来得绝早。卯时初刻,嘉隅门外便聚集了一片人物,三成一群,五作一堆,喁喁而谈,或走来串去,东说几句,西听两声。一眼望去,宫门外一片朱紫之色。虽说有失官缄,但朝时尚未到,有司也不好对这些大老说些什么,只得背着手来回走动。偶有一两句入耳,也无非是:“听说昨日将军递了奏呈给陛下?”“今日朝会,太子殿下自然是要来的。”“宋侍郎,这几日殿下就一直不曾出席过筵讲?”“朱侍郎,听闻令贤郎的亲事已经定下了?何时讨到贵府喜酒啊?”“张尚书,昨夜莫非不曾睡好,怎么这脸色这般难看?哈哈哈,天塌下来自有个子高的顶着,张尚书又不是最高的,有什么好忧心的?呵呵。”“郑编修还是两榜进士呢,这诗都乱了韵了。”“何为乱韵?还请指教!前朝人便说了,该死十三元,谁说作诗必要遵古韵?”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司不由摇了摇头,频频看沙漏,只觉今日漏得绝慢,直疑心是堵死了。如是四五回,好容易舒了口气,高声报道:“卯时三刻,百官赴班。”众人这才悻悻住口,各自整顿冠带簪笏,待殿门一开,默默按序鱼贯而入,文东武西,相对为首。站定之后,或有亲厚者相隔得近的,又开始交首接耳。急得有司只得咳嗽示意道:“诸位,诸位,朝纪,官缄!”

    顾思林随后便到,甫一入殿,人声便低落了许多。他卧病的消息众人皆有耳闻,此时偷眼打量,却果真是有些步履不稳,面色憔悴。各自私底里互望,却暂无一人上前相问。顾思林平素为人谦和,虽阶低职微者,亦颇肯假以辞色,向来所过之处,必是一片逢迎之声。此刻见了这尴尬场面,微微一笑,也不同百官招呼,便径自走到文官队列中站定,众人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再少顷二王也到达,站立于群臣北面。太子又过了一刻才到,进殿后亦一语不发,径自走到了二王之首。二王连忙躬身行礼,群臣许久不曾见他,亦跪拜见礼道:“拜见太子殿下。”太子与往日不同,面上殊无笑意,默默看了一眼四周,目光落在顾思林身上,见他也随众伏拜在地,忙偏过了头去,刻板回答道:“免礼。”众人纷纷起身,果觉今日的气氛异于往昔,悄悄查看殿首四人,却见他们八目各自朝向四边,整个朝堂上,一时一声咳嗽也不闻。

    皇帝于辰时初刻准时到达,诸臣按有司宣导跪兴。行礼完毕,方站起便闻皇帝皱眉问道:“怎么回事,顾尚书怀病,就让他这么站着吗?”陈谨赔笑道:“陛下,按着规矩……”皇帝道:“赐座。”顾思林忙出列躬身辞谢道:“陛下隆恩,臣万不敢领受。”皇帝笑道:“你只管坐着便是,朕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你腿上旧疾,站久了怕有不好。”顾思林再推辞道:“臣再谢陛下天恩垂悯,只是朝堂之上,储副且侍立,臣下安敢受座?”皇帝转头瞥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你说顾尚书当不当坐?”定权脸色发白,躬身道:“回陛下,当坐。”皇帝道:“那他适才的话,又是什么道理?”定权只觉口中又干又苦,答道:“顾尚书坐,是圣恩隆厚;臣立,是臣子本分。两者看似不同,其实本出一源。”皇帝笑道:“顾尚书听清楚了,太子若是说得有理,便请安坐吧。”顾思林无法,只得伏拜谢恩。陈谨于一旁将他搀起,扶他坐好,这才回到皇帝身后。

    皇帝环顾一周,见人人垂首,开口道:“前些日子太子和顾尚书都病了,至今日止,顾尚书仍未大安,可朕还是把他也叫来了。为了什么呢?朕想列位臣工定也心内有数。”说罢拈过一份奏表,下旨道:“念出来。”

    陈谨答声遵旨,接过奏疏展开,高声诵道:“武德侯、枢部尚书、长州都督臣顾思林诚惶诚恐伏首谨拜于皇帝陛下。臣鲁钝武夫,才识既薄,德行复浅,非存定国安邦之武功,亦无金声玉振之文采,所以衣紫袍,结金绶,出则净道,入则鸣钟,食则甘肥,居则广厦者,皆赖地厚天高,圣恩之重也。每思及此,赧愧汗颜,爽濑清风之际,如处暑伏而临炭;辗转难安,锦茵绣褥之间,如卧荆棘而被薪。常有夜半起坐,抚膺长叹事,何也?盖深知君恩似海,切盼殷殷;而自叹卑鄙猥陋,愧难承当耳。

    “陛下既委臣以重任,把雄兵,居要害,供以国帑民财,弼以忠智贤能,所为者,破虏事而已。凌河一役,臣愧以凉德薄才,错勘情势,指调失力。持利刃而不能速斩贼首,怀强弓而不能旋洞敌膺。强兵不揉阵,长刀不振奋。以致战势迟延,内帑空耗,民血横流,城郭毁炬。此皆臣之罪愆,非敢诿之他人。上辜天恩,下负将士。朝中言传,京里口风,所谓攻而不克、逐而不破等语,皆有本据,并非谣空。臣两番上书,陛下仁德,不降臣之罪,反以功赏论,臣已怀抱忐忑,盖知终难逃天下直士明人洞察耳。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求以正军法国纪,安朝事纷争,此其一。

    “然臣虽智虑驽钝,亦常慕古者先贤之遗风。束发学书,弱冠从军。愿效马援裹尸,立铜柱,灭交趾;仿石闵复姓,洗邺城,族逆胡。虏寇侵我疆土,虏我黎庶,坏我祥宁,乱我国是。凡国朝臣民,虽黄口妇孺,耄耋八徵,犹恨未能食其骨而寝其皮,况军中热血儿郎乎?三尺剑悬,国法如山。臣安敢行叛国通敌事,毁先祖英明于地下,遭万夫指唾于当世?悠悠此心,天日可表。唯此一罪,虽寸磔臣身,族臣满门,臣亦万不敢承受。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以示臣心清白,全臣节誉,此其二。

    “臣自先帝皇初元年入行伍,迄今靖宁二年,二十又七年矣。臣身为孝敬皇后之兄,国储之舅,戚畹持兵,历来为正直之士不齿,国之动荡,亦多本于此。是以昔者长平侯卫氏神勇忠谨,犹见诟于太史公,而况臣才德全丧乎?今边郡暂宁,陛下宜拔贤良,更守备,内外上下一心,方可使山河带砺,国得永宁。臣亦发斑而白,齿折而落,年老体衰,素多寝病。久居塞外,望来鸿去雁,听杨柳梅花,不可不嗟叹心动矣。唯愿陛下再施雨露天恩,使臣不但得生入玉门关,更可望至酒泉郡,终身服事于天子辇彀之下,则臣心无所抱憾矣。今者再向陛下俯首叩请挂甲还林事,使臣以得享天年,寿终神京,此其三。

    “唯此三项,皆出于臣之肺腑本心,扪血叩报于皇帝陛下。愿圣主体察恩允,臣万死不得报陛下厚重天恩。臣顾思林再拜稽首。”

    顾思林这封奏呈写得尚算言辞恳切,只是叫陈谨扯着一副尖细嗓子,拐弯抹角读出,不免有些阴阳怪调,不伦不类。站在下首的一个御史不由掩袖偷笑,忽觉一道冰冷目光投来,举首一看,却是太子,登时惊出一身汗来,忙收敛神色,随着众人点头称是。

    皇帝道:“诸位臣工都听见了。自从上月始,从御史台至省部里一片风言乱语。顾尚书是朕之股肱,国之砥柱。顶罡风,冒戟雨,舍身奋战于疆场,尔等才得这清平世界,才能饱食无事,成天涂写这些昏昧狂悖之言,污蔑忠良,究竟是谁通敌卖国?正是尔等!”愈往后说,情辞愈烈。定权立在下首,冷冷倾听,向顾思林望去,却见他引袖悄悄拭了一把眼角。

    皇帝发作,底下的众臣一时愣住。不过片刻,一御史出列朗声回答道:“陛下这话,臣绝不敢认同。就算无通敌情事,凌河一役指挥失当,总是顾尚书自己承认的。国朝预计此战两月,至多三月便可结束,从去冬伊始,陆陆续续竟打了十一月还多。这八个月以来,多耗费的内帑,多伤亡的将士,李尚书、黄侍郎二位总是清楚的吧?这等严重失职,陛下不降罪已属天恩浩荡。臣下等不过说了两句实话,怎就变成狂悖小人了?”

    皇帝未及听完,已气得面色发白,手指着那御史怒道:“朝殿之上,竟敢如此咆哮,你等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御史强项道:“陛下说臣咆哮公堂,这个臣也不服。朝堂之上,本是众臣有事论事、有理说理处,此处不说,臣等还能到何处去说?臣愚钝,有话讲错了,还请陛下明示。”皇帝咬牙道:“你们哪里愚钝,你们是聪明得太过了。来人,将他……”话未说完,旁边一个绯袍官员已经站出道:“陛下,祖宗家法,言者无罪。”言者正是他方才提及的户部侍郎黄兴。皇帝一愣,接着道:“将他给朕叉下去!”那御史也不待金吾上前,朝皇帝深深一揖,便振袖扬长而去。

    皇帝不发作方好,一旦发作,底下几个本来不作声的乌台官员,也都跳将出来,一言一语,或说顾思林确有渎职之嫌;或说将军确已年老,身体又不好;或说将军一片赤诚,陛下应当体谅。总之一语,请陛下恩准将军的奏呈。话音未落,又有几人站出,道将军不过自省过分,表上皆是谦辞,陛下及列位怎可当真?行兵作战,本就要据实,前方的战势如何,怎是能够预先算计好的?若是先就算好,无知小儿不也能够为将?此时将军若是被换下,岂不是正遂了虏寇心意?却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要掩口葫芦。又有人驳道,国朝贤将不少,就是现在长州的几个副将,也可独当一面,为何定要将军带病上前?况且虏寇败北,一时半刻聚集不起来,不趁此时赶紧换防,叫新将熟悉边事及属下,日后再有战事,将军又病,那可如何?先前那人立刻反唇相讥道,虏寇是已破了,破了就可以将将军撇至一旁,这不是要人指责陛下行烹狗藏弓之事又是什么?被驳的人急了,大叫道什么叫要烹狗,这不是将军自请挂印的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椅子便是如漆似胶,顾思林也坐不住了。慢慢撑着扶手站起,走至大殿之中,跪倒泣道:“陛下,臣确实身心俱疲,不敢恋栈,还请陛下恤悯。陛下若不恩允,臣还有何面目立于众人之前?臣有死而已。”一时间吵嘴的也停了下来,偷眼观望二人。

    他两行老泪,已不能顺颊而下,却是缘着颧畔褶皱,向耳边横淌,皇帝叹了口气,默默转头,看了定权一眼,问道:“太子怎么说?”定权在一旁冷眼观看许久,略笑了笑,道:“臣不敢妄言。”皇帝道:“你是储君,只管站在那里瞧着臣工争吵,算怎么回事?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便是,有什么妄不妄言的?”定权躬身答了声“是”,方问道:“顾尚书方过知天命之年,何言一‘老’字?尚书既慕先贤,亦必知‘老当益壮’一语,昔者廉颇奔魏、李广难封,犹知勉励加餐,拒秦击胡事。何况尚书身逢明时圣主,信任重用,怎可不思竭力报效,再起振奋,一举族灭虏寇,反因些微无据流言,便说出这些思退怀隐、明哲保身的话来?此举不是要尽陷圣明天子、满朝文武于不义吗?”

    满朝安静了片刻,才闻皇帝笑道:“太子的话,顾尚书可听清楚了?”顾思林顿首答道:“殿下所责,臣并不敢强辩。只是臣在本奏中所陈之情,也请殿下明察。”

    定权方欲再言,便闻皇帝微微咳了咳,沉吟道:“太子说的是正大道理,尚书的苦衷朕也不能不察。朕看不如这样,顾尚书也不必过于急切,待先安心将病养好,再谈此事不迟。长州那边,就暂且委派个人过去,协助看管几日,等尚书身子大安了,再作商议。这样折中,尚书如再推辞,就实在是不察朕的心意了。”

    顾思林伏跪在地,似乎微一颤抖,半晌才叩首,喑哑了声音,“陛下体恤入微,臣谢恩。”定权此时方知皇帝问话的本意,虽不回首,却也似可看见齐王面上的冷笑。他默默闭上了眼睛,便觉天旋地转。定下神来再看时,顾思林已经低头坐回了原位,一手按着膝盖,手上青筋暴叠,虎口和指节皆是承弓磨出的重茧;再望向高高上坐的皇帝,只可见一身朱色朝服,难辨他脸上神情,胸臆间一阵发胀,只想作呕。

    皇帝这话说得入情入理,无可指摘,众臣皆无言可辩,都默默站回了原位,一时无人再说话。皇帝笑道:“今日之事,大致于此。列位臣工可还有他事上奏?”等待片刻,方想吩咐散朝,吏部尚书张陆正忽然出班,低头道:“臣还有一事。”他于此时露面,皇帝微感诧异,问道:“何事?”张陆正慢慢从袖中抽出了一份奏章,高举过头道:“臣请复查去岁李柏舟逆谋一案。”话音未落,满朝哗然。陈谨走下接了奏章,交至皇帝手中。皇帝并不立即启封,先默默看了顾思林和太子一眼,见二人皆面色雪白,才缓缓发问道:“李柏舟的案子是三司会审的,早已经结案了,现在还拿出来说什么?”张陆正道:“臣参劾皇太子殿下擅权预政,扰乱司法,李氏一案有隐情。”众臣今日本拟只来看顾思林的事情,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撼天动地的大事来,所得过于所望,都惊得目瞪口呆。张陆正与太子亲厚,这是朝野遍知的事情,此刻在这个要命的当口,居然突然翻出这桩要命的前事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众人无论隶属何党何派,却一致只能朝着那唯一的缘故上演义了。于是,皆抬头看看皇帝,又低头看看太子,只见他已经面白如纸,瞧得出虽拼死克制,手中捧着的笏板,却仍在不住抖动,不知是惧是气。

    皇帝揭开奏呈,默默看了片刻,道:“你要思想清楚了再说话,污蔑储君,是谋大逆罪。”张陆正微愣片刻,情知话已出口,便再无回头路,索性高声道:“臣知道。”皇帝道:“你说太子干预了司法,可有证据?”张陆正答道:“是。”说罢又从袖管中抽出了一张素笺,交由陈谨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只扫了一眼,脸色也变了,一把将那张纸攥成一团,摔到阶下,道:“太子自己看吧。”

    定权默默走上前将纸团拾起,慢慢展开,果然是自己在会审前给张陆正写过的一张便笺,“依此名目,后日一过,必使江帆远去,百舟皆沉。汝可密密告知各部诸人等。此事务密,不可出错。切切。阅后付炬。”虽不曾用印,但那一笔凿金屈铁的金错刀,一望便是自己的,白纸黑字,如何抵赖?心中最先想起的,竟然是卢世瑜曾经教过自己的几句典故:“狱中无系囚,舍内无青州。假令家道恶,腹中不怀仇。”一时恶心,便将那纸仍然抛在了地下。

    定权心中既分辨不出究竟是惊怕、悲凉、绝望、嫌恶还是愤恨,诸此种种,交杂在一处,反倒平静下来了,默念了一句道:“不过如此。”他向顾思林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行至殿前,拔下簪管,将头上所戴远游冠向地下一掼,直立道:“陛下之前有旨,道要治臣之罪。臣居西苑,已殷勤等候七八日了。今日陛下若还是不忍当廷下旨,便容臣回去稍事准备。”言罢转身便向外走。皇帝不由断喝了一声:“萧定权!”

    定权迟疑停步,却并未回首,道:“臣在。”皇帝却一时也不知当说些什么,望向他的目光中竟有了几分怜悯,忽然记起他极小的时候,守在王府的门口,见进来的不是舅舅,而是自己,便会转身跑开,那时候他的背影和今日并无二致。权衡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尚有什么话要说?”定权心中想笑,张了两次嘴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平静道:“臣无话可说。”亦不再理会于一旁低头颤抖的张陆正,快步走出了殿门。

    皇帝将那本奏呈狠狠甩到案上,道:“退朝!”众臣早已看呆,听有司喊了两遍才如梦初醒。顾思林亦想随众行礼,甫一起身,便觉膝头酸软,一趔趄跪坐在了地上。皇帝叹气吩咐陈谨道:“你叫将军留下,朕还有话要跟他说。”

    定权一脚深,一脚浅,虽行坚壁御道,却如踏烂泥潭中,胸臆间烦闷难当,走到嘉隅门外,终是忍不住倚门大吐起来。早上并未吃什么东西,此刻吐的皆是胆汁。吐完援手擦了一把眼睛,眼前才慢慢清楚了起来。回首望望身后,见百官都已离殿,积聚在门内不再前行。定权亦无心去察看二王在否,强撑了全身的气力,拂袖而去。

    直至登上轺车,他才觉浑身酸软难当,既坐不稳,索性便倚靠在车厢一角。又觉玉带碍事,三两把扯了下来,掷到一旁。昨夜被唤入宫,虽说是为今日朝会便宜,心中便已觉怪异不祥,直到此时方全然明了。皇帝先以谣歌之事,引自己入彀,再命大理寺查出通敌弊情,逼迫顾思林不得不上表请辞,待辞表一上,顺水推舟又应允时,自己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了。紧接着就翻出旧案,便是向天下摆明了要废储。臣工奸猾,连张陆正都望风变节,遑论他人?顾思林身处京中,就算事先有些安排,到底距长州千里,就趁着这朝局不明、犹疑观望的时候,新任的主将便有机会一步步将顾氏的旧部替换掉了。

    定权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觉这样有所倚靠,便无比坦然。心中只愿这车,一生一世都不要停止才好,一生一世都靠在这里,就不用再去面对那些人、那些事,不用再去面对顾思林—自己如何还有脸再去见他?

    “舅舅放心,此事我已办得妥妥帖帖了。”“舅舅,此事无论如何,我俱会一力咬牙担待。”他突然冷笑出声,原来自己这副肩上,能担当的究竟也只有这么许多。

    虽则定权一辈子再不想下车,路终有尽途。周循见他神色难看,忙追上去问道:“殿下怎么不戴帽子?还有带子何处去了?殿下,出了什么事了?”定权口气十分温和,只笑道:“出了些事,你别问了。”径自回到正寝,方进宫门,见夕香手托铜盘,其中是盥洗的残水,见了自己连忙行礼,心里一动,皱眉问道:“顾娘子才起吗?”夕香行礼道:“是。顾娘子昨夜一夜没睡好,今日便起得晏了。”定权点头道:“你叫她先不必梳妆,我便要过去。”夕香方觉奇怪,他却已经先行离去。

    阿宝果然只梳了头,粉黛未施,见定权捧了一只窄窄漆盒走近,便要起身行礼。定权笑道:“不必了,你坐吧。”他眉宇间颇显倦怠,一身上下却打扮得十分清爽。阿宝低声问道:“殿下这是散了朝了?”定权点头道:“散了,过来看看你。”含笑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还是这样素净些好看。”他今日的样子,明明奇怪至极,阿宝也不欲多问,展颐微微笑道:“这是什么?”定权将手中漆匣放在她的妆台上,道:“稍待告诉你。”一面伸手拈了她妆台上的眉墨,道:“你的眉毛太淡了些,我来替你画画吧。”阿宝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定权笑着拈起眉墨,和水轻轻研磨,至浓淡相宜,弯腰托起她下颔道:“头再抬起来些。”一面拉起袖管,用画眉笔蘸了眉墨,一笔一笔,细细帮她描画了半日。阿宝只觉他的动作轻柔,仿佛捧在手里的并不是自己的脸庞,而是一只易碎的娇脆的瓷器。这样仰着头,虽然闭目看不见他此时的样子,却可以清楚地听见他低低的喘息声,温湿的鼻息游移着,轻轻吹到脸上,微微有些发痒,仿佛拂面的便是春日的飘絮飞花。

    她忽觉鼻翼微酸,却并不愿纠察原委。古人道: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多太美好的事物都是如此吧,闭上眼睛的时候它们还是美满无缺的,再睁开便已流散成风,碎裂成沙,绝不会因为人心的一句“再多留片刻”而稍作驻足。彩云如此,琉璃如此,飘絮飞花亦是如此。

    定权释手,端详了半日,方搁笔道:“你瞧瞧吧。”阿宝怔忡睁开眼睛,怅怅向镜中望去,不由呆住了。蹙眉怒视定权,见他歉疚地笑笑,道:“我从未画过,今天是头一遭,你就多多担待吧。”阿宝哭笑不得地道:“殿下没有画过,便来拿我练手艺吗?”定权望着她,半日才笑道:“你的脸皮可不如玉版笺称手—我只是见书上说,闺房之乐,无甚于画眉者,便想试试。阿宝,你的夫婿替你画眉毛,你不喜欢吗?”她低头不语。

    定权叹了口气,伸手欲取那漆盒,忽见敞开的妆匣中搁置着一枝已经干枯的栀子花。散落于四周的簪环,果然如她所言,皆是翠玉。一瞬间心如刀割,痛不可遏,以致揭开盒盖的手指皆在微微发抖。他将盒中金钗慢慢取出,钗头是一只小小仙鹤,仰首向天,展翅欲翔,一羽一爪,皆铸造得丝丝现相,精巧绝伦。与寻常花钗不同,两股钗尾打磨得十分尖利。

    阿宝半晌才探手,用指腹轻轻试了试钗尾,问道:“这是金?”定权摇头道:“是铜,只是鎏了一层金,比金要硬得多。”将那鹤钗插在她发髻上,偏首看了看,似不经意地笑道:“那夜说的话,不是戏言。今日早朝,陛下已经剥夺国舅兵柄。”阿宝身体陡然一震,抬头看向他。他却已变回了素日神情,看不出半分悲喜,问道:“还记得你说过的本分吗?若是真心的话,便请谨守吧。”

    他抽身离去,阿宝回首望着镜中一高一低两道蛾眉,眉墨的冰麝香气,犹在铜镜前缠绕,未曾散去,一颗心却已经慢慢坠了下去,先越过火宅,再穿过三涂,直至堕无可堕处,就是佛法所谓的无间地狱。脚下是千载不融的玄冰,万世不灭的烈火;头顶有柳絮,有飞花;中间的一颗人心不死,尚兀自突突跃动,却原来泥犁就是这个模样。1

    定权回到阁中,呆坐了半日,方嘱咐周循道:“此次我怕是劫数难逃了。不出今日,陛下的旨意必然会到。届时这西苑会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她实在是太过聪明,心思也藏得太深了,至今许多事情,我都不曾看透。我若不在这里了,谁知还会闹出些什么事来。你看着她,若是十日之内我不归,她也不肯自裁,你便……趁她睡着的时候吧,不要惊吓到了她。”周循愣了半晌,方知他在说些什么,低低答道:“是。”

    喜欢鹤唳华亭请大家收藏:鹤唳华亭更新速度最快。(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六六闪读:www.663d.com)

本文网址:https://www.663d.com/xs/37/37294/22985939.html,手机用户请浏览: https://m.663d.cc/37/37294/22985939.html享受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